陸安笑了。
這一刻,攻守易型。陸家再也不會阻止她揚名了。
轉頭,女郎好似被陸山嶽的話語震撼到了,沒有了之前那尖銳樣子,面上隻有震驚,還有震驚之下,強撐着沒有顯露太多的不知所措。
很明顯,她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陸山嶽更滿意了:“從今往後,你每日用完晚飯,來我房中,我教你念書。”
陸安一口應下。
出了門後,沒走多遠,就看到有陸家人端着一盆熱水敲響陸山嶽的房門,明顯是要給陸山嶽洗腳。
陸安眼中笑意一閃而逝,假裝什麼也沒看到,自然而然走遠。
走着走着,似乎閑來無事,便從袖子裡掏出後廚筐裡撿到的麥稈,開始編織,麥稈在手上跳躍,頃刻間,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結草戒指。
旁邊突然傳來陰恻恻一聲:“陸九郎竟還有這等農家本事?”如同陰暗毒蛇,在隐秘地帶伺機而動。
陸安手上動作穩當地把戒指編完,将之收入袖中,随後側頭,略略低了嗓音,似乎帶着些許笑意:“讓大總管見笑了。不過,陸某本事确實不少,往後大總管可逐一知曉。”
“是嗎?”
第五旉站在拐角處,眼瞳黑沉沉地盯着陸安,像是粘稠的黑火,幾乎要把陸安的骨頭和血都越燒越冷,幾乎要讓她骨縫生風。
第五旉實在反感這位“陸九郎”。
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其他人看他,除了害怕,眼中隐隐透露着對閹人的不屑。陸安看他卻是平等的。但不僅不會讓第五旉覺得感動,反而激起他的不悅: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與我談平等?
本朝有規定,内臣做到頂端,就會外放出去當武官。
第五旉因着天子需要,沒有轉成武官,但他也實打實領過兵,指揮過幾場大勝。
在過去數年裡,在當今天子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作為太子的爪牙去經略西北,指揮将士數次與外敵交戰,殺賊衆數以十萬計,戰功赫赫,所獲首級足以堆築京觀。
這種情況下,第五旉怎能允許會有人以一種平等的态度注視他。
“九郎。”第五旉笑吟吟問:“方才的炖肉好不好吃?”
陸安想到那缽炖肉,以及分到自己碗裡的一小塊肉,沒有說話。
第五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不緊不慢道:“九郎難得吃一頓肉,若還想吃,不如來替鄙人算個賬本?”
本以為陸安這種人清高,不會答應,他也沒想過他答應,隻是借機羞辱他罷了。沒曾想,陸安:“好。”
第五旉這回真的是結結實實愣了一下,而後,高高挑起眉。
*
午後本該是亮堂的白日,但下雪時天上陰沉沉的,屋内便點上了燈火。
燈火映亮了賬本和陸安的側臉。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真的在老實算賬本,沒有一絲一毫故意搞破壞的想法。
——長得倒是眉目如畫。
第五旉腦子裡突兀出現這個想法,先是一愣,後禁不住冷笑了一聲。
屋中無人言語,唯有撥弄算籌的聲音一直在回蕩,“啪啪啪”的聲響輕微卻明顯,伴着燭光,炭暖,第五旉一手撐着下颔,慢慢阖上了眼。
但也沒睡多久,就被陸安叫醒:“大總管,陸某算好了。”
第五旉睜開眼:“算好了?”
這麼快?
狐疑地掃了陸安一眼,對方坦然而視,遂接過賬本,随意翻看,對了幾個部分,沒有出錯。果真算得又快又好。
這下,第五旉看陸安的眼神中,厭惡之外,竟還有淺淡的欣賞了。将賬本一合,道:“聽聞房州即将征徭役,要清理疏通河道。”
陸安望着這截橄榄枝,沒有第一時間接話。
曆朝曆代,百姓除了交稅,還要服勞役。看似一年隻需要幹一兩個月,并不辛苦,然而不少百姓甯可多交錢,也不願意去服勞役。
勞役一重,人就會過累,就會受傷發炎,就會生病,就會家裡沒有勞動力種地,就會糧食減産,就會交不起稅,就會賣兒賣女,将自己賣了抵押給哪個鄉紳當佃農,今年撐過去了還有明年,多的是人因為連年勞役土地荒蕪,家破人亡,如果再碰到個旱災水災,轟轟烈烈的起義就起來了。
而在諸多勞役之中,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
那是要鑿石排壅,清除河道淤泥,清理渠岸兩旁泥渣,割除渠内植物,整天泡在泥水裡,而且要麼春閑時招役,要麼冬季淘河作堰,役夫寒冬臘月泡在泥水裡幹體力活,吃不飽穿不暖休息時間不足,多的是人因此得病,一命嗚呼。
陸安敢擔保,就她現在這身子骨,去做疏通河道的勞役,今天下泥,明天就能因為感染細菌而高燒,後天便是殒命之時。
但是……
“嗯?”
什麼味道?好香?
陸安被迫從沉思中回神,看向第五旉。便見到有小太監端着一碗湯汁鮮濃、色澤明亮的雞湯進來,那碗用的還是越窯青瓷,類冰似玉,不像是驿站可以拿得出來的東西。
——總不會這位大總管出個門,還要自帶鍋碗瓢盆吧?
第五旉沒瞧見陸安微妙的表情,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來勾引人,純粹是他自己看天冷,想吃口鮮湯暖暖胃。
第五旉執起白匙,輕輕撥開湯汁頂上浮動的油珠兒,盛了小口雞湯吃下去,一匙又一匙。
他不急,陸安也不急,索性兩人就對立而坐,一人喝雞湯,一人不動聲色。
等雞湯喝了大半碗,第五旉也不想跟陸安耗了,似是歎息:“你這人,脾氣也太倔了些,這樣子以後是要吃虧的。”
陸安沒應這話,隻說:“大總管到底想說什麼?”
第五旉索性說得更明白一些:“你既然和陸二郎不合,陸家主又偏幫他,想必族中資源不會向你傾斜,不若投入我門下,我保你過幾年入朝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