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房州通判肯定的判決是:“本朝律例,父母已亡,兒女分産,女合得男之半。”
随後将遺産重新分配,兒子得兩份,女兒得一份。
再然後,命人打了這家女婿幾棍子。因為他作為女婿,去窺伺妻家财産。縱然事出有因,但也需要小懲,以儆效尤。
‘女合得男之半’——陸安又把這條法律規定記了下來。
并且深深感慨:一直以為古代女性是沒有繼承權的,現在看來,至少薪朝(宋朝)還是能拿到三分之一的财産的。
到了第三個訴狀。
這是另一位丈夫,他狀告自己妻子不貞,理由是他外出經商兩年裡,隻在五個月前歸家過一次,然後五個月後,妻子居然産子了。
這本該是一目了然的判決,但是讓陸安詫異的是,房州通判拿到判決書時,竟是沉吟不斷。
他問負責審理犯罪事實的推勘官:“隻有這一處證據?并未尋到奸夫,也未曾目睹和奸之景?”
推勘官拱手回:“是。”
房州通判聽了之後,竟是對堂下丈夫說:“常人确是懷妊十月、九月,然而世間也有異事,非常理能斷。”
然後引經據典,從老子托于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說到華胥妊十六月,生伏羲于成紀,再有鈎弋夫人懷昭帝十四月乃生,還說黃牛羌人就常有懷孕六月就生的……一應奇異月份生子,足足列了十三個例子,使底下商人聽得一愣一愣:“所以,我妻子不是與人和奸,而是我兒子天生神異?”
房州通判撫須颔首。
陸安一臉懵逼。
然後商人就高高興興接受這個判決,攜妻帶子歸家了。
陸安更懵逼了。
待到一天斷案結束後,她人還帶着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房州通判看向她,問:“九郎初逢斷案,感覺如何?”
陸安欲言又止。
房州通判見她模樣,稍一思索,便笑了:“可是對‘懷妊五月産子’這個案件判決有所疑慮?”
陸安點了點頭,在房州通判鼓勵的眼神下,斟酌着詞彙表示:“大人所舉非常例生子,皆是神鬼之說,或是奇聞異事,真實性存疑,為何會判處婦人懷妊五月産子無有疑慮?”
房州通判笑道:“那些确實是神鬼之說,虛幻之言,無法取信于人。”
陸安:“那……”
房州通判反問她:“可是,九郎你能肯定世間一定沒有婦人五月産子麼?”
陸安:“……”
她當然能确定,根據科學依據,五個月,胎兒身上的器官才剛開始發育,肺部更是不具備基礎呼吸功能,能産什麼。
但是,這裡是古代,古人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還以為胎兒在母腹一開始就是有型的。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證據不足,又無法确定此子必然不是商人之子,便不能武斷決定婦人與人通奸?”
房州通判贊道:“孺子可教也。”
他細細地給陸安分析:“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外乎人情。若我判定婦人之子非是商人骨肉,那這婦人遭遇如何,想來九郎應該清楚。”
“其會被丈夫休棄,周遭鄉親會視婦人為不貞之婦,對她多有唾棄,其子也會成為奸生子,自小多受歧視。”
房州通判緩緩說出來:“然而并沒有嚴實證據證明婦人真的與外人通奸過,怎能令她憑空受此折難呢?”
——萬一,其實不是和奸,是被(逼)(奸),但不敢告訴丈夫呢。
你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更甚至,在古人眼裡,五月産子是有那麼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出現的。
陸安已然明了。
這是獨屬于儒家的決獄方法。情中有法,法中見情。
若是法家來判定,那絕對不會以這樣的方法。
先不說“神道設教”本就是儒家的東西,隻說法家曆來信奉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算不得好人,需要被教育,根據韓非子的說法,在法家眼裡,真正應該受到的嘉獎人是:能為官府去死的人、見識短淺服從權力的人、除了種地沒别的本領的人、沒有智慧逆來順受的人、不敢反抗隻懂尊上的人、給官府充當耳目的人。
生下父不詳之子的婦人,不符合以上幾種,更符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因為她生下父不詳之子後,沒有對自己作出相應懲罰。
陸安上輩子在少年時,正逢社會尊法踩儒,她便也受到影響,覺得儒家不是個好東西,但當她心生好奇,去看了法家代表的《五蠹》《六反》《商君書》後,她就發現……法家和現代法治一毛錢關系也沒有!
如果儒家是希望百姓能夠當個順民,那至少還是個人,但如果讓法家掌權,百姓連人都不是了,而是一匹匹牛馬,吃草産奶,無論如何被壓榨也隻像牛馬一樣,甩甩尾巴,低頭愚從。
房州通判看着陸安面上沉思之色,露出欣慰的笑容,問她:“若是九郎,當如何斷案?”
陸安思索片刻,用了海瑞《治安疏》裡的話:“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貧民,甯屈富民;與其屈愚直,甯屈刁頑;事在争産業,與其屈小民,甯屈鄉宦,以救弊也。”
房州通判完全沒想到陸安能總結出這樣一番話,他的心一下子就瘋狂跳動起來了,但他沒有一下子就大聲誇耀,生怕驚擾了眼前人,隻是很小心,很小聲地,謹慎地去問:“為何如此?”
陸安又開始思索了,她想得很慢——刑法不在她的專業範圍。但房州通判很有耐心,他連呼吸都屏住了,隻靜靜看着陸安,眸光微亮。
“唔,因為……法……”陸安頓了一下,臉上倏忽浮現笑容。
她已知在古代,要如何行法了:“若無法可依,唯抑強扶弱而已!”
“好!”房州通判揚高了聲音,已是迫不及待将這一句“好”送出。
他看着陸安的目光,是在看珍珠,是在看璞玉,是在看天下百姓,又将迎來一位父母官。
陸安卻是長揖到地:“今日,安多謝大人教導之恩。”
如果不是房州通判毫不藏私,帶她到公堂上,事後還幫她解析,她許多事情上是不知真意的。恐怕要多跌幾次跟頭才能曉得一些道理。
陸安是真的很感謝能遇上這樣一位賞識她的長輩,為她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