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世良忍着心碎之痛啟程回了南堯,香鸾一直看他離開國境才折身直奔大将軍府。這裡隻是新城一處供穆赫章臨時下榻的官邸,裡外三進、裝飾樸素,服侍的下人也很少。景玥随着一名老仆人進到府中,在空蕩蕩的正廳坐下靜候,從朝陽初露直到日上三竿,居然連上茶水的人都沒來過。正覺饑渴之時,那名引路的老仆人回來了。
“姑娘,跟我走吧。”老仆人頭也不擡,扭頭往屋外走。
景玥愣了片刻,忙追上去問道:“老人家帶我去哪兒?大将軍他人呢?”
老仆人悶頭道:“府裡的人叫我阿忠,姑娘跟着來就是了,有話等大将軍回府再問吧。”
這樣一說,景玥倒不好再問什麼,隻得按吩咐照做。一時間二人來到府邸最深處一間小小的偏院,院内隻一間正屋并一間小配房。推開正屋的門,一股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屋内一切用具俱全,但似乎很久沒人住過,泛着一股說不清的陳舊味道。
“姑娘先在這裡休息,遲些會有人送茶飯,老奴告退。”
景玥還在四處打量,等回過神兒來,阿忠已離開。無奈之下隻好繼續等待,果然沒多久來了一個提着食盒的小丫頭。像受過訓練似的,這小丫頭一問搖頭三不知,擱下東西就走。送飯送茶,一來一往,直到掌燈時分,分别來了四撥下人,竟無一人肯說句話。望着窗外漸漸清晰的月影,她實在按耐不住,決定找到穆赫章問個清楚?按照印象中的路線,她摸索着方向,朝着府中正廳走去。猛然間,一陣輕微的啜泣聲隐隐傳入耳中。她心中一緊,停下腳步細聽,聲音似乎在不遠處的一扇月亮門内。遲疑片刻,她擡步往哭聲的方向走去。進來月亮門,一陣香氣撲面而來,眼前種滿一株株一人來高的海棠樹,樹枝上,開滿象牙白的海棠花。樹叢中心,兩團黑影立在那兒,靠的很近,在竊竊私語。
景玥怕黑,卻好奇,挪步慢慢湊過去,就瞧見一高一矮兩個裹着黑色披風的人。瞧不清面容,憑身形體态,像是一男一女。不等再想,那二人低沉的對話聲,透過寂靜的夜色傳過來。
“你不是答應我,會接我回去……會幫我報仇的嗎?為什麼?!為什麼……”話沒說完,一陣悲傷的哭泣。
男子抱緊女子,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幽幽道:“曦兒……不要再哭了,我答應過你的事從沒忘記。這件事不簡單,必須策劃周全,我不能讓你再身陷險境。再等一段時間,我一定會接你回去……”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女子的聲音很急切,又帶着一絲哽咽。
“很快,等我安排好……咱們還要拜天地、生兒育女……”男子的聲音充滿期待,“大将軍夫人的位子一直等着你坐呢。”
話至此,景玥心裡咯噔一下,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着,腳下不由往後退步。不巧,一根枯枝橫在地上,她一腳踩上去,咔嚓一聲脆響。那抱在一處的二人都是一驚,男子手上一推,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海棠林中。趁着這個空當,景玥轉身要跑,已然晚了,男子的身影一晃,擋住去路。
“你為什麼在這兒?!”穆赫章眼底是赤裸裸的殺意,“你看見什麼?!聽見了什麼?!”
景玥沒膽子直視他刀鋒般的目光,怯聲道:“我……我路過,沒、什麼也沒見到。”
“當真?”穆赫章緊緊捏住景玥的下巴,狠狠道:“看着我!”
景玥控制不住的發抖,被動望向他。
“你給我記住,不管剛才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給我閉緊嘴巴!”穆赫章冷冷道:“今晚的事如果傳出去半個字,你的命,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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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陽城
自從那夜撞破穆赫章的“秘密”之後,景玥心中一直不安,他兇神惡煞的警告,證明事情不簡單。再想到香鸾給自己的“提醒”,心中存了疑問,一時無從查問。天亮,阿忠來傳話說馬車備好,送她北上回皇城。
馬車由一隊士兵護送,沒有一名丫頭或仆婦相陪,與其說護送,更像押解。一行人晝夜兼程,隻十天就到陽城。景玥惦記着小米的家人,找個借口躲開看護自己的兵士,溜出下榻的官衙。不知不覺間,她竟然溜達到穆赫非那間藥鋪。凝眉間,憶起之前兩次陽城相會,心底仍舊微微酸痛。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忘?又能不能忘?
“你是……景姑娘吧?”一個老者的聲音。
景玥擡眼一看,正是藥鋪掌櫃,忙點頭道:“是,老人家記得我呢。”
“哎,怎會不記得。你是東家的……”老者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改口道:“姑娘這是回南堯去?怎麼這樣晚呢?老朽把日子算了又算,生怕錯過了。”
景玥一愣,搖頭道:“不是的,我是去皇城。”
老者顯然很意外,“啊?東家來信說姑娘要回家去,這……不會又有什麼事?需要老朽幫忙的地方,姑娘盡管說,東家囑咐過,銀錢人力,缺什麼隻管開口。”
景玥不無感激一笑,“多謝。我隻有一件事想打聽,不知趙小米的家人近況如何,我本想去瞧瞧,又怕不方便。”
“哦,是那個小丫頭吧。她家人早不在這兒住了,都搬走了。”
“搬走了?!”
“是。嗯,也就十來天前,說是那丫頭嫁了好人家,接她母親弟妹去皇城享福去了。”
景玥出了會兒神,才笑道:“那是好事。她們一家終于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
老者跟着點頭稱是,附和過兩句,才想起正事道:“瞧老朽的記性,姑娘稍候,東家有件東西要我轉交給你,就放在店裡。你等着,我去拿。”
不一會兒,一隻手心大的粗布荷包交到景玥手上。打開看去,裡面隻有一條幹巴巴的灰黑色藥材。
見她皺着眉頭,老者看出她不認識,忙解釋道:“姑娘不認得,這是一味藥,叫續斷。簡單說可以強筋骨、調血脈、續折……”
景玥已經聽不到後面絮叨叨一堆話,腦子裡猜想着穆赫非送這枚荷包背後的含義,“續……斷,斷了,真的可以再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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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常,人生難料。回到皇城當日,兵士并沒有送景玥去大将軍府,而是落腳在一處普通民宅。宅子裡除了一對中年夫婦在,再無旁人。奇怪的是,夫婦倆神色冷淡,眼裡帶出幾分厭惡。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盡職盡責的“照顧”着景玥,不管她走去哪裡,夫婦倆總有一人不言不語跟在後面,像個甩不掉的影子。
第三天,景玥一覺醒來,躺在床上靜靜聽着窗外的鳥鳴,一度以為今生該不會如此平淡安詳的過了吧。正出神,忽然哐當一聲響,屋門被推開,一股冷風沖進室内。她微微皺眉,那婦人雖然不喜歡她可還不至于如此粗魯,想着起身撩起床帳往外一看,僵在那裡。
穆赫章一身軟甲,裹着件青黑色大氅,臉色和那泛着寒光的銀色甲片一樣冰冷。
意識到事情不對,景玥忙拉高身前的棉被。
“你還算聽話……”穆赫章邊說着,邊扯下大氅扔到一邊,“看來我該獎賞你。”
景玥一咬嘴唇,沒敢答話,心裡盼着他趕快說完走人。
穆赫章卻沒離開的意思,在椅子上穩穩一坐,揚聲道:“來人,給她梳洗更衣。”
話音落處,竟然進來兩個端着托盤的小丫頭,一人手裡是疊得整整齊齊一套衣裙,另一人手裡是一隻首飾匣子。不等景玥發問,兩個丫頭動作熟練的在她身上擺弄起來。半頓飯工夫,一道風姿綽約的身影展現在衆人眼前。
穆赫章眼神一瞬閃爍,旋即平靜吩咐道:“從現在起,花朝、月夕就是你的貼身丫頭。你走到哪兒,她們跟到哪兒,寸步不離。你們都聽清楚了?”
花朝和月夕齊聲答是。
“教給她該說的話該做的事。”穆赫章簡單吩咐一句,起身披上大氅。
花朝和月夕又齊聲答是。
景玥卻不明白,低頭掃過身上的華麗衣裳,對着他的背影大膽問道:“不知大将軍為何……”
穆赫章腳步一頓,頭也不回,“你隻用照我說的做,不需要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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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等在宅子外面的馬車,花朝陪在景玥身邊,把一席話教給她說。她做夢沒想到,車子竟然載着自己直奔皇宮而去。等醒過味兒來,已經停在皇宮南内門。一名内侍上前問清楚來人姓名,簡單檢查過後,領着三人往深宮走去。
泰仁殿外,景玥候旨觐見穆太後。花朝和月夕是婢女不能入内,留在廊下等候。
“宣,康睛樂姑娘入内觐見太後。”内侍從泰仁殿内走出來,在前一站,小聲兒道:“姑娘第一次面見太後,謹記守禮,别忘了問太後萬安。”說着,引路進入殿内。
景玥停步在殿中央,垂頭行禮道:“民女康睛樂拜見太後,祝太後萬福安康。”
遠處鳳椅之上,穆太後淡淡道:“嗯,平身吧。走近一點兒,讓哀家仔細看看。”
景玥穩穩上前幾步,盯着腳下華麗的地毯等候審閱。穆太後從頭到腳認真打量着。殿内靜得出奇,呼吸聲可聞。
半晌沉默,穆太後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道:“确實……有些與衆不同之處,難怪他起了這份兒心。說說看,你們如何認識的?”
景玥平靜的把剛才花朝教給自己的話學舌道:“新年之夜,天公引路,民女在靈王府有緣得遇大将軍,幸得垂愛。民女亦仰慕大将軍英武不凡,兩心相傾。今日特來拜見,望太後成全。”
“挺會說話,不過……”穆太後突然一頓,啪一掌拍在桌上,冷臉厲聲道:“哀家不喜歡聽謊話!”
景玥心底一顫,忙蹲身兒道:“回太後,民女并無一字虛言,請太後明察。”
“明察?哼!哀家正是查驗過才來問你。一個下人,如何能成為靈王府的座上客?!”
“太後容禀,民女留在王府是為王妃做些刺繡工夫,并非客人。靈王知道民女的大哥是穆太醫府上的人,才加以禮待。民女的大哥是穆太醫别院暖晴莊的管家康來。”
話音落處,穆太後沒有意外之色,仿佛早知她會如此解釋,淡淡道:“這麼說,你也認識哀家這個弟弟了?”
“穆太醫極少去暖晴莊,隻見過一兩面。”
“既然你刺繡工夫好,不如幫哀家一個忙,來人啊……”
兩名宮人進來,一人手中端着一張矮凳,一人托着一支大托盤。
穆太後笑着吩咐道:“你看,這條手帕是哀家最喜歡的,可惜那日不小心弄破了,宮裡的繡娘補來補去都補不出之前的神韻。你且試試吧。”
這是當殿考驗啊,景玥心道,好在穆赫章沒給自己胡編亂造身世,不然眼下就罪犯欺君、小命兒不保了。想着,她點點頭,在凳子上坐下。接過手帕端詳片刻,用竹繃子套好,動起針來。很快,投入到忘我的境界中。繡了半頓飯工夫,終于大功告成。她滿意的看了看恢複完美的手帕,起身看向穆太後,猛然發現,殿内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宮人接過補好的帕子遞到穆太後手裡。一番細看,穆太後歎息一聲,對着那人道:“繡的确實出色,針法細膩、形态生動。這隻蝴蝶加的巧妙,正好補上殘破的花瓣。人又如花似玉,赫章,你眼力不錯。這麼多年了,倒難為你如何找得到這樣......看得上眼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