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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錯覺。
亞撒坐在床榻上,他剛醒沒多久,黑色的發淩亂非常,一雙赤色的眼眸裡還裹了點倦意。他抱住懷裡胡亂蹭動的黑色腦袋,無措的指骨小心翼翼壓在了貝琳達小姐的後腦勺。
生了場重病後,貝琳達小姐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不離身的手套不再戴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往沒戴過的手鍊。雖說依舊沒有多少表情,但那雙暗沉的眼眸好似突然注入了活水。見人也習慣直視了,而非像以往那般,無論何時都一副興緻缺缺、淡漠到極緻的模樣。
胸口傳來細微的濕意,亞撒渾身顫了一下。短短幾日,習慣于這般對待的軀體好像變得愈發敏感了。他無聲喘了兩下,绯色的眸子略微失神。
混亂的記憶碎片裡,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總是跟在貝琳達小姐身邊的斯蒂瓦德(Le Steward管家),早些年他打拳賽的時候和他對上過。
那時他為了增重去夠更高一級的比賽,在最後一次上場之前,已經做到了無論被打得吐出什麼,都能條件反射性咽回去。裡諾加拳擊會所簽下他,一部分是他确實能打,更大一部分是在他足夠聽話。
當時觀賞性拳擊表演在貴族的公子小姐間興起了很大的“榮譽浪潮”。被指定的拳擊手能夠佩戴刻印了貴族名氏的護齒和拳套,同時得到一筆不小的打賞。
運氣夠好的,甚至能直接免去強制性賽事,相當于帶薪休假——他沒有答應過指定,隻是一個勁兒地為會所打比賽。
鼎沸的、轟鳴的人聲,叫嚣着近乎癫狂的命令,情緒上頭後看台的觀衆已然化成了扭曲的黑影,無數刻薄的言論,無數令人惡心的眼神,像是扭動的蛆蟲不斷往他身上、往他的皮肉裡鑽。嘔吐物混着血水被他囫囵咽下,尖銳的耳鳴過後,連帶着視線也開始模糊不清。他倒在地上,滿是汗水和血漬的臉朝上,刺目的頂光徑直落在已經無力聚焦的瞳孔。
“哔——”
臨時換人的警鳴響起,他扯了扯嘴角,勉強以肘抵地想要站起來。高一級的賽事自帶擂台屬性,在台上站得越久,拿到的錢越多——這是第幾個了?今天能賺到一個肯内科嗎?(肯内科金币,可換一萬丹誇亞銀币)
“誰讓你來的?!”
清冽的,脆生生的嗓音,像是突兀闖進來的黑貓。前一秒還鼎沸的人群驟然靜默,全場隻能聽到兩聲清脆的巴掌聲,和他不斷起伏的、快要痛到斷氣的喘息聲。他于是幹脆沒起身,就這麼躺在地上,側過頭。
賽台相對高一些,彈性繩索的間隙裡,他用聚焦不能的瞳孔去看。
小巧的皮鞋踩在與其氣質不符的、肮髒的地面,那黑色的怒意将那雙眼眸燒得發亮。她戴着有些歪了的禮帽,穿着一身高級定制的晚禮服裙紗,黑色薄紗上滿是細碎的銀鑽。
分明是深冬,卻連件外袍都沒有披,裸露在外的小臂因為氣急而微微顫抖。
她打完人後還覺不解氣,對着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黑發少年用力踹了幾下。
“我明明說過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動你!”她都快氣笑了,雪白面頰上是好看的紅,她又重複了一遍,“誰,讓你來的。”
刻印有普印斯教标志的護齒被緩緩摘下,那少年彎下脊背說了什麼。話音剛落,那位怒到極點的小姐是真的氣到笑出了聲,那雙漆黑的眼眸裡閃過明顯的厭惡和反感,不過不是針對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她側頭對身旁一衆的随行□□吩咐了什麼,而後頭也不回得離開了。
人群重新恢複呼吸,他的對手不用上台了,他也成功賺到了一個肯内科。後台休息的時候,他聽到其他選手一直在讨論那個斯蒂瓦德。
所有□□為了證明自身的價值,都需要通過普印斯教的入教試煉。
而那個好命的、得了貝琳達小姐青睐的斯蒂瓦德,連擂台都不用上,隻要在貝琳達小姐面前低下頭顱、跪個幾分鐘、再說兩句好話,便能毫不費力地拿到一份僅僅是月收入,便足夠他們任何一個拳擊手往後十年吃喝不愁的工作。
那時貝琳達小姐的母親還沒有去世,那雙他僅見過一次便能镌刻進腦海的眼眸,在六年後再見面,徹底沒了烈焰一樣的光亮。她看他,再也沒有給他帶來當時仿佛連靈魂都被攝取出來的蠱惑感。
像是緩步走向幹涸的死水一樣,任憑你如何去攪動,也掀不起波瀾。
所以,與其說是變得不一樣了,不如說是……變得有幾分像從前了?
“……”
細軟的呼吸落在他濕了一片的胸口,亞撒回過神,小心翼翼将被褥扯上些許。他擁住貝琳達,就像擁住了差一點碎裂開的黑色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