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老爺們在兩個小娃娃面前,慌得手都不知怎麼放。扶蘇很禮貌地告訴衆大臣不用理他們,随便一個人帶着逛一逛就好。現成的台階遞過來,成年人都自覺接了這說辭。
唯有貨真價實的胡亥小朋友不高興。
大哥怎麼能允許旁人無視他們?
于是那個帶路的小官員,當天被胡亥惡意用刁鑽問題刁難,吓得魂不守舍。
誰都看得出胡亥是故意的,也看出這小官員的無辜。隻因胡亥是深受嬴政寵愛的十八子,相比之下認為那小官員無關緊要,還覺得他能給十八子當出氣包是他的好運。扶蘇将所有人心思摸清,頓時沒了再看下去的心情,很快就帶着胡亥告辭了。
離開朝臣辦公之處,扶蘇與胡亥幹脆出了鹹陽宮,去往郊外農田。
秦國軍功制,最大限度激發了秦國子民的鬥志。耕作優秀的可以被賞賜爵位,打仗有軍功在身的可以爵位傳家擁有土地。面對六國軍隊的秦國士兵們,沒有一刻不希望自己遇到敵人。敵人代表頭顱,頭顱代表功勳,功勳代表爵位,爵位可以傳給兒子。
隻要戰場上敢打敢拼,别說什麼回不回的話,一家子榮華富貴那是少不了的。
但同樣的,更多壓力落在了田地上。
按照扶蘇從前的記憶,秦國的農人極其辛苦,種不完的地,曬不完的太陽,總是收不夠的糧食。每個農人都被一袋袋辛苦種出來卻不屬于自己的糧食壓彎了腰背。
可是那些龐然大物在幹什麼?
公輸仇興緻勃勃介紹:“這就是按照大王命令,公輸家傾情打造出來的播種機。每年提前兩個月分發給庶民,操作簡單易上手。二位公子若是喜歡,臣這裡還有幾個縮小版的……”
扶蘇頭痛,擡手制止了公輸仇名為“展示”實為“推銷自我”的激情演講。老實說,扶蘇真的是大開眼界。他上輩子也沒聽說過什麼公輸家霸道機關術、墨家非攻機關術的……怎麼連墨家都變得奇奇怪怪了!
眼角餘光瞥見公輸仇的腿,扶蘇更是震驚加不可置信:你們有這技術怎麼不用到殘疾士兵身上啊!
衣角被拉動,扶蘇低頭對上胡亥的一雙異瞳,聽着幼弟撒嬌:“大哥,十八想看公輸爺爺做的東西。”
扶蘇還沒勸弟弟放棄撒嬌攻勢,公輸仇已經擠開看護的趙高,滑跪式捧了一托盤十來個方塊給胡亥:“請十八公子過目!”
胡亥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知道碰别人東西前問過自己家“大人”:“大哥,這可是他自己送到十八眼前的~”
公輸仇笑得滿臉不值錢樣,捧着托盤又往前遞,極盡谄媚:“十八公子說的對,都是臣自己給您的!您随便挑!”
胡亥卻小臉一冷,對公輸仇道:“本公子和大哥說話,誰讓你插嘴了。”
公輸仇連忙抽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不輕不重的,态度卻卑微:“是臣不知禮數,公子恕罪!”
見公輸仇這般,胡亥甜甜一笑,看向扶蘇的目光頗帶得意。而這得意在接觸到扶蘇不适的表情時,倏然散了。
扶蘇當然很不适。
公輸仇背後代表的公輸家族固然有讨好他和胡亥,以期許将來的更大的利益,這無可厚非。光憑他們用機關術做出能幫助農人耕作的機器,扶蘇就認為他可以忽略那點讨好,客觀衡量公輸家的價值。
那他在不适什麼?胡亥不懂。
扶蘇掩蓋情緒,拿起托盤上最不起眼的一枚方塊,問公輸仇:“這玩具,你們都怎麼用?”
公輸仇道:“殿下隻需按下中間那塊,就可以了。”
扶蘇依言照做,木塊快速變換形态,最後竟成了名拿着箜篌正準備彈奏的樂師。盡管早有預料,扶蘇仍不免驚歎:“那樣小的木頭,卻能變成樂師模樣。”
扶蘇這副驚歎樣子,極大刺激到公輸仇那微妙的炫耀心思,不枉他專門研究對頭家的非攻機關術,還特意做出這哄小孩子開心的小玩意兒。
趙高這時幽幽開口道:“墨家機關,木石走路;青銅開口,要問公輸。奴婢看這小機關,倒不像是公輸家的手筆,像墨家的。”
趙高一番話意有所指,無形中一口“勾結墨家反叛分子”的大黑鍋當頭扣下來。公輸仇反倒一點不慌,他說:“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公輸家與墨家于機關術一道相争三百年之久,若公輸家連一點小小的仿制都做不到,那未免顯得無知了些。”
公輸仇同趙高暗地裡互相打機鋒,針鋒相對又互留餘地,按照正常流程就該有一個人示弱然後互相吹捧,雙方都在老闆/老闆兒子面前刷高才華評分。這是大秦打工人基本技能,有情商的都這麼幹。
但是,就是這個但是,胡亥不知何時拿走了樂師機關,拉着扶蘇走神溜号,研究樂師能不能演奏樂曲了。于是箜篌聲響了許久之後,心思諸多的兩個大人對視一眼各自苦笑。
大好的公子為他們在大王面前美言的機會,沒了!!
大人們痛心疾首,一點不妨礙小朋友們聽音樂。扶蘇認真聽了一陣,終于想起樂曲的名字叫泂(jiǒng)酌,他告訴胡亥:“這是《詩》中《大雅》篇的一首,學起來很簡單的。”
胡亥晃晃腦袋:“十八不要學,十八要聽大哥唱。”
扶蘇:……
這個弟弟比原來的還要憊懶啊。
公輸仇制作的玩具被胡亥收起來,毫不客氣。要說生氣也不可能,身份差距在那裡擺着,加上公輸仇巴不得胡亥玩高興了在嬴政跟前說兩句好話,就更不會在意了。
兩位公子看了個夠,才心滿意足願意回去了,趙高便送他們坐上馬車回宮。趙高駕駛馬車,目光裡可見巡視鹹陽宮的兵士時,也可見一隊押送犯人的士兵。
“慢着。”嬴政打斷了趙高的彙報。
嬴政博聞強識,過目不忘,他很快想起前天被他下令關押的是誰。
“樊於期啊”,嬴政念出這名字,打了個手勢,一道紅黑相間的人影出現。蓋聶知道是影密衛,大大方方看。而趙高沒敢去看就伏下身子,恨不能當個瞎子聾子。
嬴政:“計劃如何了?”
影密衛:“起禀王上,樊於期已經出逃至秦國邊境,首領已傳信給邊境衛隊頭領,保證他能活着離開秦國。”
“傳令章邯,盯緊他。”
“喏。”
影密衛領命退下,嬴政讓趙高繼續。
馬車路過押送隊伍,恰好扶蘇掀簾子探頭看還有多遠,扶蘇就這麼和被押送的樊於期打了照面。
扶蘇一早明白世界大變樣,每個人都有奇奇怪怪的外貌特征,比如胡亥的金藍異瞳讓他平添神秘感,又比如趙高赤發白膚加上暗紅色服裝總讓人覺得陰冷怪異,再比如公輸仇一雙腿竟是合金打造。
因此扶蘇沒有給這個留長發梳小辮子的年輕男子多少目光,也就沒注意到對方看見他後孤注一擲的神情。
“啊!!”
樊於期突然暴起,大吼一聲踹人奪劍劈馬車一條龍。隻有趙高心裡大罵今日不宜出行,扶蘇胡亥懸在半空無比懵。
一瞬間看清犯人大秀身法割斷繩索,又用一種五顔六色光效大殺四方時,扶蘇頓覺這個世界對他的惡意之深厚。
扶蘇想起前世的嚴苛秦律,心裡也有了大大的疑惑:“當你的對手不幹人事時會有法律懲治他,但如果他不幹人事的同時還不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