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不待他細看,有比他更着急的人,先把眼睛放了過來。
原野手裡捧着檔案盒,一枚圓滾的眼球落在了紙頁上,滴溜溜地打轉。
原野脊柱過電般一麻,回頭隻見有人被磚牆攔住,身體卻仍努力向着他的方向移動,血肉擠進牆壁破損的裂縫,眼球被擠出眼眶,順着牆洞滾下,被樹木撐開的磚牆破損處,長出心急的指甲。
此情此景,饒是見過屍山血海的原野都覺得頭皮發麻,當即一抖檔案,将渾圓的眼球甩了出去,曲起的那條腿猛一蹬樹幹,借力飛射而出,撒腿往圖書館的方向跑去。
被他甩在地上的眼球忠誠地執行着命令,将自己的軀體抛在後面,徒勞地滾動着,試圖追上原野。
另一邊,日光将翠綠的樹葉暈出金色的光邊,陽光燦爛的房間内,師酌光和校長方延祚分坐兩邊。
偌大的校園此時空無一人,隻剩下這兩人沐浴在沒有溫度的明媚陽光下,安靜得甚至還有幾分默契。
“可以請教一下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嗎?”方延祚彬彬有禮地問道。
“你的名字很特别。”師酌光笑笑:“很有時代感。”
“這倒是,”方延祚聞言,語帶懷念道:“現在的時代已經沒有人會起這樣的名字了。”
“我在家裡讀過平山教的記錄,一百三十年前,朝廷派兵清剿平山教,教主被殺,其子帶着剩下的四十二名教衆在靈嵨的祖宅中自焚而亡,事後共清點出四十三具焦屍,由此判定平山教教徒全部伏誅。”師酌光說到這裡,語氣平平地說道:“抱歉,不該用伏誅這兩個字。”
“哈哈哈哈,”方延祚笑起來:“無所謂了,一百年前的事了,誰在乎呢。”
“我在乎,”師酌光糾正道:“我還是想出去的,你不想嗎?”
“難道我的焦屍被存進博物館了?”方延祚說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沒有身體,我要怎麼去到現世?”
“是我冒昧了。”師酌光很幹脆地道歉,語氣中的誠意不多。
主要是他心情不好。
聒噪的蟬鳴雖然停止了,師酌光眼裡的世界卻依然扭曲,方延祚端坐在他的對面,戴着男表的左手,染着指甲的右手,成年男性的上半身,青少年的腰身,零零碎碎拼出了一個亂七八糟的人形,肉塊與皮膚像蠟一樣從他身上融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又蠕動着爬回方延祚的身上,填補着這尊融化的肉丨體。
師酌光看得一陣陣惡心。
“倒也沒什麼,”方延祚不匹配的兩隻手攤開,塗着口紅的嘴裂開,笑道:“我死的時間比活着還要長,說起來還是更習慣現在的狀态,倒是你的朋友還在逃命呢,沒有關系嗎?”
“他體力好,多跑幾圈不成問題,”師酌光冷淡道:“或者你發發善心,讓你的鬼們别追他了。”
“倒也不是不行。”方延祚的舌頭說話時掉進了黑洞洞的咽喉,空蕩的嘴唇一張一合,發出聲音:“但是請師先生為我解惑,你怎麼發現洄域的出口在圖書館?”
“我亂猜的。”師酌光說話時盯着校長空洞的口腔,心裡想着那條舌頭正如何沿着食道爬回來:“來尋人的男人既然想要找到喚醒他愛人的方法,不會隻找兩個人做試驗,洄域裡消失的人數應該多于兩人的,這種情況下,優先被填補的學校保安和圖書管理員的角色總歸是要重要一些的。”
剩下的話師酌光沒說,但是方延祚意會了:既然自己在學校,出口自然該在圖書館。
“你确實很像師家人。”方延祚評價道:“一百多年前,我從涉河渡水往鹹京去,見過一個和你很像的男人在碼頭做法度亡靈,那應該是你……”
“師瑞蟾,在下的高祖。”師酌光語氣平靜:“那是夏曆十六年,高祖替人改命,在涉河引水鬼、改河道,你渡河後當晚,涉河改道,河下村兩千餘人俱死在當夜。祖上草菅人命,讓你見笑了。”
“師公子真是個爽快人。”方延祚也是第一次遇見這麼痛快地自揭家醜的人,誇人的話都變得真摯了起來:“師家家學淵源深厚,能看出洄域的出口也是自然,隻是恕我唐突,你不怕你朋友就此離開?”
“還是說……”方延祚故弄玄虛地停了下來,凝視着師酌光波瀾不驚的表情,充滿惡意地開口道:“師大公子覺得這輩子過得太苦,打算舍命換你這位朋友活下去?”
它果然有這裡所有人的記憶。
師酌光坐在輪椅上,疲憊地看着對方。
想要嘔吐的欲丨望更加地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