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白想起來了,那日她罵高策是吸食底層百姓鮮血的鬼,罵讀書人一心為了利益,不顧百姓死活,還勸他若是不能改變這些,便離遠些。
他不覺得這是個誤會,她罵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裡來的誤會?
“你倒說說,怎麼個誤會法。”
宋瑾又啞了:“我說了,你又該罵了。”
“所以還是你說話難聽。”
宋瑾吃癟,垂着頭不說話,又哭将起來。
季舒白舉手投降:“好好好,你說,那日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宋瑾這才開了口:“我不是要罵人,我是......我是覺得......我是覺得眼下這情形有些眼熟。”
“哦,哪裡眼熟了?”
宋瑾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舒白,盯得他心裡發毛。
“大人可曾聽過霍光?”
季舒白搭在桌面的手指指尖一顫:“你什麼意思?”
宋瑾又垂下頭去:“不能說,說了大人要問我的罪。”
季舒白這才明白宋瑾那日繞了天大的一個彎子,愣是到最後也沒繞到正事上去。
因為不能談,或者說談起來風險太大了。
他忽然站起身來,宋瑾驚了一跳,還以為他又要來罵自己,結果就見他徑直走到門邊喚來青杉。
“門口守着,有人過來先通報。”
說罷将門關上了,這才坐到宋瑾對面:“你繼續說。”
宋瑾有些不大适應。
季舒白一身藍色官袍,面向窗戶坐着,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光裡。又因為門被關上了,屋内光線變暗,使他看起來像是被調過清晰度的老舊電影。
古樸又清晰,熟悉又痛心,像記憶裡不可追溯的舊日時光。
“大人不覺得,我朝有些人的情形,很像當年的霍光麼?”
季舒白沉默着垂下眼簾,沒有接話,雙手微微捏緊了些。
“論權勢,霍光既立帝也廢帝,不可謂不大。論恩情,劉病已流落民間數年,隻因為他的推舉,便重登帝位,不能說不重,可是結果呢?”
結果人盡皆知。
劉病已改名劉洵,登上帝位,委政于霍光。
說是委政,不過是個說辭,他必須得委政,不然就是第二個劉賀,不足一月便被廢掉。
宋瑾最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以為這個人不過是依仗哥哥霍去病的權勢得以在長安施展拳腳,後來再看,才發現此人計謀深遠。
說到權臣,人們印象總是計謀高深,嚣張跋扈,吓的皇上也不敢說不,實際上确實如此,但又不僅僅是如此。
論計謀,他能在立帝時留下把柄,以至于說廢就廢。
論嚣張,顯敢毒殺皇後,硬是把自己的女兒變成皇後。
但又不僅僅如此。
史書記載此人穩重少言,在武帝晚期獲得信任,成為欽點的輔佐大臣之一,後來又在與上官桀的權利對抗中不落下風,最終獲得勝利就很已經說明問題了。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避免死後被滅族的命運。
季舒白不贊同:“當然不一樣。霍光雖然老成持重,但霍家族人卻并非如此,若是霍顯不去毒害皇後,未必會招來這等大禍。”
“大人認為宣帝是在霍光死後才得知許皇後死亡的真相麼?”
季舒白一時啞口,宋瑾又問:“換個問法,若是宣帝早已知道真相,你認為他會發怒麼?若是不知道真相,為何霍光死後他便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季舒白的瞳孔肉眼可見的震顫。
因為權利頂端的人,永遠在被人記恨。
活着的時候不能耐你,但死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霍光從風光大葬,到族人被滅,也不過短短兩年而已。
兩年,恰恰是張居正死後到被抄家的時間。
曆史總是這般巧妙。
“不......不會的,你少危言聳聽!”
季舒白起先還坐的悠閑自在,雙膝大張,兩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此刻已經顯出慌張的神色來,連膝蓋都微微并攏了些,雙手有些緊張地捏住膝蓋。
這句話不像是說給宋瑾聽的,更像是拿來給自己加油打氣的。
“先不論首輔大人深得太後......”
季舒白說到這裡忽然住口,要知道宣帝時期的太後可是霍光的外孫女呢。
他立刻改了口,像是要說服自己:“首輔大人還年輕,況且權勢也沒有大到霍光那般,什麼立帝廢帝,軍權在握,他威脅不到陛下。”
“他與戚将軍李将軍不熟麼?”
季舒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語氣也開始混亂:“不會的,皇上年幼,統領百官,整治朝綱還需要依賴首輔大人,不會像你說的那樣......”
“都說天子是龍,先不論真假,可若真是龍,又如何能接受一直依賴旁人,除非他是個不中用的。”
“你——”
對季舒白而言,辱罵天子乃是大罪,可到了此刻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了。
“大人可曾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
“大恩,如大仇。”
季舒白閉上眼,雙唇顫抖着,試圖想出一些話來反駁宋瑾的觀點,然而越想越發現宋瑾說的有理。
“不會的,不會的,如今不一樣了。”
他緩緩睜開眼,身上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局勢可能會不一樣,但人心,千年不變。”
宋瑾幽幽的出聲,給他心中的想法判了死刑。
“我本不該給大人說這些,也不适合說這些,隻是大人有恩與我,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大人的。今日把話說透,隻是想提醒大人,有些事情必然會來,至于如何應對,那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無論如何,我希望大人平安順遂。”
宋瑾把心中想法全數托出,頓時松了口氣。
“你說這些是為了報恩?”季舒白有些不大理解,在他心裡宋瑾可不是什麼好人。
貪财,謊話連篇,心術不正,不懂禮數,種種缺陷他能數出一堆來。
至于優點......
“壞人有時候也會做好事,好人有時候也會做壞事。就像首輔大人,無論你認為他所作的事情是多有利于我大明,也不妨礙有人恨他。”
“是好人,是壞人,得看評價的人是個什麼人。于大人而言,我機關算盡,陷害他人,絕對稱不上好人。可是于那些和我一同脫籍的人而言,那我便是大恩人。”
“大人與我立場相對,自然看我不順眼。我有求于大人,自然要處處讨好。”
“大人,這種事情沒有對錯,隻是立場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