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羊被牽走以後,宋瑾不思飲食了兩天,心裡那根刺并未因季舒白的幾句話而清除幹淨。
有時候她不覺得自己比小羊好到哪裡去,都是任人宰割的命運,給你痛快一刀都要感謝人家仁慈,所以她拼了命的想脫籍。
她沒有胃口吃飯,卻格外關注了那兩日的飯菜,并未見羊肉出現,心裡松快了一些。
出發往吳江縣的日子定在兩日後,季舒白照常忙碌,宋瑾閑來無聊,也為了找點事做,好擺脫小羊帶來的負面影響,于是一頭紮進了廚房裡,準備給潘晟整出些好吃的來。
初來乍到的宋瑾認為用二十一世紀常見的食物來拿捏大明人,是一件信手拈來的事情,直到她在辣椒一事上折戟,她才明白過來,飲食習慣其實有着極強的地域色彩。
徽州人吃臭鳜魚,那是因為湖少,吃不着新鮮的,還窮苦,所以臭的也不舍得丢。
可換成鄱陽湖邊試試,那就不一定吃臭魚。
火鍋能在蜀地流行,本質上還是因為當地太濕,需要熱氣的東西來抵抗。
廣東泡不出好鹹菜,因為氣溫使四季都能吃上青菜,離開東北,誰也不藏那麼多大白菜,在蘇州,你要做出大家認同的好吃的,就不要跟當地已經形成風格的口味對抗。
蘇州人就愛吃甜糯軟爛的東西,比如季舒白就愛吃甜食,辣一點就能哭。
她記得潘晟是浙江人,口味應當相似,于是備上了焦糖布丁和雙皮奶,她也沒親自送去,隻是請廚房的下人在送點心時一道送去。
結果那人一回來便說潘大人喚她過去,她這才匆匆忙忙地往潘晟那邊去了。
花廳裡人坐了好幾人,潘晟和他那個外孫女,季舒白還有縣令都在,各人面前都放了一碗她做的點心。
那潘晟一見她便笑:“原以為你隻會調酒,沒想到還會做這點心,倒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說罷又招呼宋瑾去坐。
小圓桌配四個鼓凳剛剛好,宋瑾一去便擁擠起來,那裴姑娘站起身道:“來我這裡坐吧,我也坐累了。”
宋瑾看了季舒白,見他沒用眼神制止,便謝了那姑娘,自己坐了過去。
“那日見你調的什麼酒,倒是新鮮,貪嘴喝多了些,沒給你添麻煩吧?”
宋瑾聽他這樣講話,不免緊張起來,搖頭道沒有。
潘晟又笑了,用下巴指着季舒白道:“他也沒為難你?”
宋瑾忽然想笑,心想這人還蠻了解季舒白的,但她依然搖頭說沒有。
潘晟撚着下巴上那半尺長的花白胡須道:“你今日這點心做的不錯,沒想到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手藝,可惜了啊。”
宋瑾聽他說可惜,又不明白可惜在哪裡,隻好聽他繼續說下去。
“人聰明是好事,但聰明太過就未必是好事了,比如那霍顯,你說是吧?”
“啊?”宋瑾聽他提霍顯,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祖父,您吓着人家了。”
那潘姑娘在一邊笑呵呵地道,潘晟擺出嚴肅面孔驅趕她:“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不像話。”
那潘姑娘笑意更甚:“表姐倒是像話,祖父怎的不帶她出來?”
潘晟索性拿扇子敲了一下那姑娘的頭:“多嘴,下回就不帶你出來了。”
那潘姑娘一閃身跑開了:“我勸祖父您還是帶着吧,否則誰放任您喝酒呀。”
潘晟笑笑地對桌上人解釋:“小童頑劣,叫老夫給慣壞了,沒規沒矩的。”
無人敢怪。
潘姑娘離開了,那話題也被岔開了,隻是宋瑾此刻已經明白過來。
做人别太聰明,一旦聰明了就想顯擺,一顯擺禍事就該跟着來了。
她一個普通人,無權無勢,讨論什麼朝堂呢?萬一叫有心人聽去了,還不知要怎麼傳謠言。
宋瑾并不具備多少的自保能力,那無疑是引火上身。
少說少錯,活的長久。
她猜是季舒白告訴的潘晟,于是拿眼去瞄季舒白,果見他有些心虛地轉開了。
好一個大漏勺。
潘晟似乎并不想繼續剛剛的話題,點到即止,轉而問宋瑾将來作何打算,那酒若是隻他們喝過,實在可惜。
宋瑾順勢告訴他,自己回去後打算開個館子,賣些酒菜,做些小生意。
“哈哈哈,好好好,将來若是有機會,老夫也要去往那長洲縣嘗上一嘗。”
“會有機會的。”
宋瑾很肯定。
兩日之後,季舒白一行人别了潘晟和那知縣,乘坐驿船出發往吳江縣去了。
重回船上,宋瑾睡的不踏實,心情也是忽而輕松,忽而沉重。
說輕松是因為自己在微微表露自身想法時,似乎沒有受到嚴厲批評,這讓她有一種被接納的感覺。
說沉重是因為接納她和她融入的那些人,注定要走向一場悲劇,而她無力阻攔。
從前她看小說,似乎每個回到曆史線路裡的人,總想着要改變什麼。但宋瑾是個悲觀主義者,她認為有些事情确實可以改變,但必将引起其他的震蕩。
那震蕩是什麼她不知,所以根本不敢妄動。
她睡不着,索性起床穿衣,在外頭天剛蒙蒙亮時起身往甲闆去了。
房門一拉開,獨屬于夏日清晨的涼爽氣息撲面而來,宋瑾嗅着那股潮濕陰涼的空氣往甲闆走去。
時辰尚早,甲闆上空無一人,隻見江面上霧氣彌漫,順着江面往前看去,竟有天地融合之象。不遠處的群山雲遮霧罩,像是蓋上一頂連在一起的白色大帽子。忽地一陣風來,那山頂的雲霧便以萬馬奔騰之勢俯沖下來,朝山下村莊襲去。
腳下江流平穩,萬籁俱寂,宋瑾撩起棉布衣擺,盤腿坐在甲闆上,暫時獲得一絲甯靜。
季舒白走到甲闆上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以盤腿之姿坐着的瘦小背影,乍一看,還以為哪家廟中的小沙彌在打坐,再一看方才辨清正是宋瑾。
“一大早的,怎麼坐在這裡?”
宋瑾看的發呆,身後來了人竟也不知曉,聽見說話聲才回頭看去,就見季舒白高大身影站在背後。
“看風景。”
季舒白聽了這話也擡頭去看,忽然勾起嘴角一笑:“天接雲濤連曉霧,确實不錯。”
宋瑾聽了眉頭一皺,她最怕人念詩了,她背詩的最高水平在高中,如今都過去多少年了,哪還記得住幾句啊。
“大人也要看風景?”
宋瑾岔開話題,怕他又出幺蛾子。
季舒白不答話,隻垂下眼簾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宋瑾,看的宋瑾心裡一陣發毛,也不知怎麼的,她默默伸直了雙腿,将膝蓋并攏了。
這總可以了吧?
“你很奇怪。”
“哪裡怪了?”
季舒白眯起眼睛,緩緩道:“你不善詩詞,不會西廂,不識牌譜,卻知道霍光霍顯。”
他定了定,又問宋瑾:“這些東西都是從何而來?”
宋瑾咬了咬唇,她就知道蝴蝶效應終将顯靈,勸他幾句,他就得扒她。
“不是說了嘛,清虛天。”
季舒白輕笑一聲:“事到如今,你還要蒙我?”
宋瑾将頭别開,想了想才道:“大人當真要聽?話可是很長的。”
“無妨,船上有空,本官可以坐下來慢慢聽。”
說罷他往後退了半步,看着宋瑾,宋瑾也看着他。他看了看地,又看了看宋瑾,宋瑾還是盯着他。
他想讓宋瑾幫他擦地再坐,宋瑾覺得他有病,愛坐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