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了下嘴角,看着棉襖的花樣,問:“這麼高興。”
許聽榆兩眼笑得冒着期待的星光,像怕他不知道他有多開心,非常用力地點點頭。
導購員走過來問:“想要件啥樣的?幫你挑挑?”
梁淮青周圍看了一圈,“拿兩件質量好點的。”
許聽榆站在原地,黑圓的眼睛盯看着他跟上導購員,手裡拿下牆上挂着的那件藍色棉襖走過來,他腦袋瓜轉了半天,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把别開梁淮青走到面前,拉起他胳膊要試衣服的手。
梁淮青呆了一下,眼睛看着手裡棉襖,顔色挺适合男孩,他再移着視線看向許聽榆。
他低着頭,兩胳膊緊緊夾放在胸前,手指不安地相互揪摳着,右腳一下一下磨踩着左邊的鞋幫子。
過了一會,像總算鼓足勇氣把頭仰起看他,盡管已經在很努力地憋着,但他的眼裡還是噙滿了兩泡眼淚,望過去的眼神透着無助和急于确認的急切,仿佛一旦确定下一秒就要奪眶而出。
梁淮青當下手一捏緊棉襖袖口,忽然知道他在誤會什麼。
但他沒解釋,就應該這樣,他知道了也好,正好可以順勢說出口,還在等什麼。
送他走不過是遲早的事,他要去養一個孩子根本是不切實際,那戶收養的人家再不濟也比他東跑西跑一事無成穩當的多。
可這些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話,在腦子裡繞了半天,最後全部堵在心口。
梁淮青低下和他對視的眼,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嗓子帶着難以說明的喑啞,“哭什麼,明天過年了,給你換身衣服。”
他避開的視線,拽着他胳膊塞進一條袖口的舉動,猶豫的眼神,都是在明明白白告訴他。
我不要你了。
許聽榆說什麼都不肯要新衣服了,他原地急得直跺着腳,拼命想甩開梁淮青硬要他試衣服的手,瀕臨崩潰的情緒再也強忍不住。
他兩手抱在胸口,小臉往上仰,嘴巴大張着,嚎啕大哭。
梁淮青扯下衣服,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淚從眼眶不斷滾出,順着濡濕的睫毛一滴滴往下砸。
他很了解自己是一個最煩聲音聒耳也沒什麼耐性的人,看他這樣不管不顧地鬧着,早該煩透了。
但他本能産生的火氣幾欲沖出口時,看着許聽榆那張哭得濕漉漉發着紅暈的臉,都隻能團梗在胸口。
因為他知道他在鬧什麼,誤會他帶他來店裡的舉動又意味着什麼,他以為裝不知道,就真能騙過一個内心敏感的小孩子。
許聽榆的哭聲像千斤重的撥子,一下一下彈壓着他太陽穴之間從始至終都在繃緊的那根弦,他的頭陣陣發疼,那些發不出的愠怒全部積壓在他身體裡,左沖右撞。
他陡然把左邊那隻空落落的手握成拳,看着他問:“你還要不要。”
許聽榆身體哭得一抽一抽,不忘把頭左右使勁搖着,甩出的眼淚滴在梁淮青緊繃的手背上,從溫熱漸漸到一片濕涼,浸着他那顆超出他所控慢慢揪起的心。
梁淮青摔下衣服,走出了店門,“不要算了。”
他一股氣走到店門左側蹲在馬路邊,這段時間壓抑的所有情緒都一下從他身體深埋的角落裡沖湧而出,他用手一次又一次搓揉着額頭,直搓到他的眼眶隐隐發着熱。
他眼睛往左邊的口袋瞥去,拿下揉搓額頭的手想去掏出煙包,但掏了幾次都沒順利掏出,好不容易拿出來,他手腕往後彎久了,一時沒拿穩,煙包失手摔掉在地上。
梁淮青眼睛盯着那包煙,突然咬緊了牙,很想站起來一腳踩下去,但他隻看了一會,那股急需發洩的火随着他低下的視線,慢慢散了。
他徒勞地背過手搓了兩下後腦勺,低聲罵了句,艹。
“早跟你這婆娘說我戒煙了還不信,你看哪個老闆發煙我真抽過,瞧瞧這攢的四包紅塔山,低價賣的錢過年拿回去都夠我老娘在村裡花幾個月。”
範家柱扒開塑料袋的煙,嘚瑟地拿胳膊肘剛往外捅了兩下,就被他媳婦一把打掉,她趕緊把塑料袋攥起來,左右看了兩下,小聲說:“行行行,你最有本事,趕緊收起來。”
梁淮青看他們正往這邊走過來,在外面鬧讓人看見怎麼都不像樣,他站起來回到店門口,看着一見他來就擦着眼緊追上來的許聽榆,說:“走,回去。”
梁淮青把手頭剩餘的錢都翻找了出來,除去一個月管理費店租金和房租還能餘下零星幾點,他抽出一百塊錢,剩下的都拿寬布包好,放進屋裡堆放衣服的大包最底下壓着。
他看着背影一哽一哽趴在桌邊吃飯的許聽榆,出門前說:“我晚點回來,你在家鎖好門。”
“你看你這孩子,來都來了,你還買啥東西,你還記着我,能來看我,我這心裡就别提多高興。”
葛大爺擠着眼尾的褶子,伸出枯樹皮般的雙手,和梁淮青坐在土房的堂屋烤着火。
梁淮青看着眼前破鐵鍋裡熊熊燃燒的火光,随手往裡面再添了根樹枝,笑笑說:“應該的,你以前也沒少幫我,我都記着。”
“唉,那都算啥幫忙。”
也就是他前幾年老伴還沒死的時候,挑着扁擔往烏集那邊賣菜的時候,遇到了才剛十歲出頭,熱得暈在路邊沒人管的梁淮青,把他拖到陰涼地方給口水喝,後來每次梁淮青來看他的時候,把他當成自己孩子那樣,給他幾分錢讓他拿去買個零嘴。
梁淮青每次都不要他的錢這麼多年還能記得來看看他,反倒他自己兩個兒子一個閨女自他老伴沒了以後,再也沒回來過,更别說給錢買東西。
想到這,葛大爺唉聲說:“也多虧你來看看,我還能多活幾年。”
他剛說着,沒等梁淮青說話,就看見半開的木門外邊窸窸窣窣飄下了雪。
“下雪了,一年又一年過得可真快,你看你才來一會天都擦黑了。”葛大爺渾濁蒼老的眼睛看着外邊感慨着,再不舍也得送他走了,他撐着膝蓋站起來說:“回去吧,再晚了路上積雪打滑,你騎車不好走。”
梁淮青戴上手套,出去踹上車腳蹬,回頭看了眼隔着細碎的雪,扶着門邊孤零零目送他的葛大爺,擺擺手說:“下回再來看你,回屋吧,外邊冷。”
他路上騎得快,怕雪半道下得大了,但等他把車鎖進店裡,走路回着南後街時,路上的雪還是堆積到一踩一個腳印,發着滋滋的聲響。
梁淮青繞了三個彎,走到長廊房的巷口,剛甩着頭擡起手指前後撥掉頭發上的落雪,就看見第四戶的藍皮鐵門大開,屋裡手電的燈光一明一暗,一個高大的身影在翻箱倒櫃找着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