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當對方意識到自己在白色的床單上留下一些黑乎乎的印迹時,放在身側的手指輕微蜷縮了一下。
這是一個外表看起來冷冰冰充滿警惕,意識支離破碎,但内裡又有點容易緊張害羞的乘客。
好在卡蘭早已不是當初那種穩坐雲端的矜貴心态,他願意在這種随時冷場的對話中重拾話頭:“再次向你介紹一下,我的星艦法赫納。它的外觀有時候可能會顯得有些……奇異。”
“希望你不會被他吓到。”
“實際上他是一隻熱情小狗,會對所有乘客和艦員瘋狂搖尾巴。”
“你好呀。”房間裡響起低沉的聲音。
顯而易見,法赫納為了給新乘客一個穩重的好印象,把所有竊竊私語的雜音都壓了下去,甚至調低了自己的語音聲調,像是一位端着貴族腔調的沉穩管家那樣,時刻保持着表面的矜持。
實際上它的尾巴搖得快要升天了:“很高興你成為我的新乘客,你現在想要用餐嗎,還是洗澡,或者是使用治療倉?”
“法赫納?”對方下意識擡起頭,鹦鹉學舌那樣,重複了一遍:“星艦?”
他讀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語氣中帶着淡淡的疑問。
殘存的思維告訴他,這可不是個吉利的名字,卡蘭也不是什麼好名字。
毋甯說,時至今日,沒有人會給任何一艘飛船起名叫法赫納,這和給遠洋巨輪起名叫泰坦尼克号一樣離譜。
但二百九十裡瑟先生的頭腦處于不清醒的混沌狀态,實在無法更加有效地提出質疑。
實際上,沒有任何一艘飛船的核心人格會呈現出如此人性化的姿态,他面對的仿佛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系統,而是一名好奇而活潑的年幼人類。
這實在是過于離奇。
對方緊盯着卡蘭的臉,因為含混而語調一頓一頓的:“僞裝面罩,你是誰。”
——對方頂着一張毫無特色的臉,平庸的五官平庸的發色瞳色,和對方那柔和的腔調、放松的舉止毫不搭調,一看就是過于不走心的僞裝,好像在明晃晃地說着“我頂着一張假臉”,實在是讓人無法付與一絲一毫的信任。
卡蘭沒有生氣,普通的臉上露出一個有些無可奈何又有點兒苦惱的神情,像是在思考:“我沒有使用僞裝面罩。但是不得不承認,這确實并非我真實的外表。我隻是……”他稍微斟酌了一下語句,緩慢地說:“不太想吓到其他人。”
這個說法不可否認有些糊弄的成分,他和他的神秘乘客仿佛在互開盲盒,目前為止他既沒有告知對方自己的身份,也沒有以真面目示人。
同樣,他的乘客也沒有誠實到哪裡去。
這并不利于彼此之後的和平相處。
“我們沒有惡意,”空氣中再次響起法赫納的聲音,狗狗艦小聲說,像是在替自己的主人解釋:“如果你看到了我們的樣子,就不能讓你活着離開啦。”
這話聽起來更像是恐吓了,讓朗瞬間進入一個類似于備戰的警戒狀态,整個身體都微微向後弓起。
但卡蘭百分之百确定,一定是法赫納從某些老電影裡學來的台詞。
他看着肌肉繃緊的男人,在内心笑出聲來。真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貓科動物。
“别聽法赫納瞎說。”卡蘭安撫着看起來警惕不斷升高的乘客,語氣緩慢柔和:“我認為互相認識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們現在都并非處于樂意開誠布公的心情。”
他的話音緩慢而充滿韻律,遣詞造句有時候會帶着點輕盈的尾音。
朗,或者說二百九十裡瑟先生,熟悉這種語氣,斷斷續續的記憶告訴他,似乎他的一位首都星的貴族朋友說話就是這個腔調,從來不會平鋪直叙。
“讓我們明确一些基礎事實,”卡蘭說,他此刻的眼瞳是棕黑色的,一種看起來溫柔無害的顔色,在注視着什麼人的時候,不會給對方帶來過大的心理壓力:“首先,我支付了費用在S713把你買了下來。”
他對于對方再一次蜷縮的手指視而不見:“因為我對你的過去有一些興趣——别擔心,不是奇怪的興趣和探究欲,我在你身上聞到了異種與星核混雜的味道,還聞到了血的味道——克裡芬一世家族的血。”
“我想要殘留的星核與污染源。作為回報,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會負責治愈你一直處于惡化狀态的傷口。”
“不過短時間内你沒辦法離開飛船,需要時刻和我一起行動。”
“或許你不知道,星核與污染源對異種來說,有着特殊的吸引力,現在把你放出去,就像釋放了一個行走移動的異種誘捕器。”
卡蘭的坐姿一直很挺拔,和他輕松慵懶的神情奇異地混為一體,儀态顯得十分端莊:“留在法赫納上,而我保障你的安全,我猜你眼下也正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朗透過亂糟糟的頭發看着他。
對方的話語裡透露出過大的信息量,但他眼下不太靈光的腦子理不清楚其中的關系。
從沒有任何研究表明過星核同異種之間存在着關聯。
僅存的吞星級的星核能源武器被馬普茲科學院牢牢掌握在手中,根本不是五大軍團可以直接接觸的東西。
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也從沒有人可以“聞到”所謂的星核的味道,這種說法過于離譜。
但本能還是讓朗說出了高風險的事實:“留下我,你、會遭到追捕。”
他說話很慢,一個詞一個詞地停頓,像是因為過大的刺激而無法很好地統籌語言能力那樣。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你會、面臨搜查和追蹤,那些人……比星盜還兇殘。”
男人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不完整的右腿,不斷潰爛的傷口已經糟糕到了一個無法忽視的狀态。
他的心情奇異地平靜下來。治愈星核殘留的污染聽起來像個天方夜譚,無論這個自稱為卡蘭的家夥想從他身上獲得什麼,他殘留的時間都不會太久了。
而卡蘭隻是以一種微笑的神情回望着他,左手緩慢地撚動着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戒指,話語中透露着輕快的氣息:“啊,你是指監判院……不,馬普茲科學院豢養的那群小獵狗。”
法赫納在他的腦海中發出同調的噓噓聲,讓卡蘭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他們給自己起名叫什麼來着?獵犬監判隊?”
溫柔的棕黑色眼睛看着自稱為朗的乘客,像是看透了他的緊張和防備,“别擔心。如果他們搜索的是你,那麼你大可以安心留下來。沒有什麼人能從法赫納上把我的乘客帶走。”
和他柔和的表情不同,那話語中幾不可察的極端傲慢則更像是一種平靜的從容——
“他們隻是一群無關緊要的,小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