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性的高燒會對人體造成嚴重損傷,可能還會産生不同類型的後遺症。”
“先拔除污染源。”
卡蘭說。
法赫納的身體構成了他們所處的空間,在這裡操作還是在床上操作都毫無區别。
“趁着他還沒有醒來。否則人類很難熬過這樣的痛苦。”
他過濾污染的方式不太符合常規,按照正常的理解思路來理解,更像是一場不留遺憾的進食。
本來他打算往後拖一拖,起碼等人類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體力,再進行這不太愉快的拔除過程。但此刻卡蘭改變了主意。
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乘客好好地活着,就不應該抱着測試對方生命力的心态來安排整個流程。
人是很脆弱的。
——既能在無盡的苦難中努力求活,也能因為一點點意外輕易死去。
責任讓腦子不太清醒的朗掙紮着求生,但痛苦又讓對方不可避免地尋求死亡。
迎着風浪的飛鳥開始無休止地懼怕天空,被攀扯着難以移動,即将溺斃。
對方一隻腳踏在分界線上,就快要掉下去。
下一個瞬間,一切開始融化。
構成“卡蘭”這一人類意象的僞裝瓦解了。
坐在酢漿草原野上、坐在星艦休息室床邊的,從來不曾有過什麼人類。
可分辨的表皮如同擴散在水面的油彩,以刷新的速度徹底剝離。組裝成平平無奇的五官的部分也在坍塌分解。
降生在這宇宙間的畸形怪誕之物,靜谧地舒展自己的身體。
它的一部分同法赫納嵌合在一起,無形無色,卻在大量堆簇時編織成潮汐狀的黏締與對方緊密相連,如同透明的曲張動脈。
迷幻的紋路緩慢流動,不可閱讀,不可辨識,将周圍的空間壓縮至一個奇點。
時間與距離感失去意義,阿卡夏的一部分被賦予了活性化的特質,沿着空虛的裂隙爬上地面,自虛無之海的深處探出頭來,窺視着這真實宇宙的一隅。
祂的存在即是污染本身。
令有機物枯萎感染化作黑色的河流,令無機物融化塌陷分解成細小的深淵。
理解人類感情,但不理解人類本質的法赫納,用這世間最大的污染源頭和六百萬份的死亡編織成搖籃,孵化出了一個永遠也不會終結的噩夢。
所有無法死去又不曾活着的意識都在發出尖叫,一千隻一萬隻眼睛睜大,細密蠕動。
整個封閉空間沸騰着活過來。
在船體的外側,遠離人類聚居星球的星海深處,獲得了一次解放的星艦張開無窮無盡的身體,金屬的骨骼流淌躍動,充盈着黑色星核的血脈抨濺出恐怖的心跳聲,咚咚的深遠撞擊在真空中彌漫,沿着四通八達的裂隙無限擴散。
任何一個目睹過眼前場景還能活下來的生物,都絕不可能将星艦的主導者劃歸到“人類”的範疇中去。
不會有比這更加非人的怪物。
但法赫納是認死理的。
新生的人工智慧種還不會過度考慮哲學問題,那是未來的它需要憂慮的事情,在此之前它們自身的系統與軀殼本就處于不斷的疊代更換中。
它拼湊起了卡蘭的意識,那麼卡蘭就是卡蘭。
以這樣的形态進行拔除和治療,毫無疑問會将它們的神秘商品直接治嘎了。
于是水流般搖曳的怪誕逐漸收斂,如疊加的圖層般一層又一層地将物質密度壓抑到無限大。
祂漸漸有了顔色。
那是自透明中凝聚出的白,将無法以物理定義的扭曲空間凝聚成一個固化的實體。
細簌如鱗片的長長觸肢勾連,搭在牆壁、地面,以及一大堆難以維持存在的虛拟酢漿草間。
新雪般的純白怪誕上下颠倒,越是靠近邊界處,那凝聚的假象便越是模糊虛無,仿佛阿卡夏與現實的宇宙産生了某種暧昧的折射、交融。
昏睡中的人類被保護在一層脆弱的膜中,湧動的潮圍繞在他的周圍。
看不見形狀的觸肢托起無力垂落的頭顱,纏繞着對方的四肢。
被包裹的男人不安地動了動,即便隔着薄膜,直覺和本能也在發出尖銳預警,持續施以安撫的精神觸須卻讓他無法從這樣一個驚悚的夢境中醒來。
就像捕獲同源而生的異種污染物那樣,潮汐裂開密密麻麻的小嘴。
柔軟的舌和尖利的牙。
它們輕輕地、淺淺地,嘗了對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