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開始,我花費了相當多的精力去學習如何使用正确的詞語、做出正确的表達。”
早期的個人經曆讓曾經的新型人類于很長一段時間内,說話風格都不太像活人。
相較于長篇大論的累贅描述,監判院更需要簡單的“是”或“否”,以及對于感受,尤其是負面情緒和痛覺的精準概述。
但這樣的模式放到老格裡芬的宮廷中顯然是行不通的,真正的活人絕不會這麼說話,也不會繃着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往外蹦詞。
人類在說話時要配合着禮節性的微笑,柔和地點頭緻意,伴随着一點細小的面部表情,同時聲調起伏。
這才是“正常”的交流方式。
“舊地的哲學家康德認為,世界萬物分為具有屬性意義的表象和事物自身,人類隻能認知前者,而非後者。”
老克裡芬一開始對據說“腦袋瓜子很好”的新型人類充滿好奇,想要看看對方究竟能夠從一隻實驗室裡的猴子進化到哪一步,于是他像教鹦鹉認識所有字母那樣,揮手找來一大堆宮廷教師,把卡蘭和沙瑪努塞在一起聽課。
蒼白的手指仍舊握着那枚星球,卡蘭戳了戳朗的手心,立刻被人類抓住。
“但其實前者有時也顯得難理解。”
“很難說二進制編碼和冷笑話哪個更親民。”
代碼和文字,就像是人類進化的兩面性。前者把萬事萬物拆分成精确但多變的數據,後者則将事實引申為暧昧卻穩固的臆想。
人類以不同的文字為載體記錄下不同時期的演化,記錄下整個文明的蛻變,無論這其中産生多少錯誤、包含着多少記錄者本人的主觀性,它都将自洽并融入曆史的長河。
星艦的主導者在叙述中為自己梳理完記憶的碎片,那些錯位的、存在着偏差的部分正在迅速歸位,雖然看上去依舊不鹹不淡沒什麼切實感觸,但起碼不再是以亂序的形式呈現。
“不過我想我學得還挺不錯。”
卡蘭甚至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起碼我的大臣們不曾因為他們的皇帝表意不明,而集體遞交報告和奏折。”
沉重巨石的最後一隅也從朗的心口被移走。
他的同伴不再漂浮不定,而是陷在柔軟的床榻間,像一匹學着如何側身躺下的白色羊羔那樣。
男人做出了确認,并因此而長長地松掉一口氣。
“你……習慣平躺着睡覺嗎?”
鬼使神差地,人類還是問出了這個從剛才起就有點在意的問題。
他們現在處于随意聊天的狀态,不再像當初那樣一問一答采取死氣沉沉的回合制,而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仿佛真正的朋友似的不受拘束。
“嗯。”
沒有更多回答,卡蘭隻是簡短地發出一個音節,放在這樣的場景下顯得有點柔軟,還有點意料之外的認真。
“但我也可以試試其它的姿勢。”
“他們……”
朗想說他們究竟是怎樣将你養大的,但是同法赫納談話的内容浮現一秒,讓他将湧到嘴邊的話語又咽了回去。
“我睡覺不太老實,很難做到像你那樣标準。”
他最終說道,也帶上些玩笑般的輕松語調。
“剛開始住集體宿舍的時候,因為聯邦提供的環境太爛,床鋪又太小,我經常從上鋪滾下來。”
人類發現當自己描述一些過往時,他的同伴會流露出不太明顯的興趣,所以他将過去發生的一些小趣事掰碎了說給對方聽。
流亡的三年中,他差不多渾噩到難以連續地想起那些鮮明的場景,但面對着卡蘭,這部分帶着痛苦的回憶仿佛也泛起一絲遲來的回甘。
“好在出于節省空間的考慮,第五軍會讓八名新兵擠一個寝室,那些合金床都不算太高。”
“但真的很硬,我的下鋪在起床時用力過猛,腦袋撞在了床闆上,腫起的包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消下去。”
“他叫貝納。”
朗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附帶上曾經同伴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和卡蘭如同被人遺忘在宇宙角落的幽靈,于是隻能向彼此訴說一些無人在意的細節,似乎這麼做就會讓記憶中的人在他人的心裡活下去一樣。
沒有任何緣由,他知道卡蘭會認真地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