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淺色的眼眸裡從無淚水,仿佛這位末代帝王的心髒如同鐵石,但對方的臉頰長久地貼着男人的手背。
朗沒有說話。
個體的無力感如影随形,沒有任何人能夠與時代的洪流相逆行。
即便是卡蘭,也有着太多做不到的事情。
另一位大衛,大衛·威廉姆斯的黑色長卷畫作猶如某種脫離現實的預言,脊梁塌陷的白山羊用盡全力最後也沒能扯住四分五裂的疆土。
或許大部分民衆在某一時刻集體歡呼自由的到來,然而随即而至的分裂戰持續了太久,幾乎造成又一次人口大減員時代的降臨。
舊的秩序被打碎,但新的秩序遲遲未能成型。
“能夠接下這一切的人不曾出現。”
卡蘭輕聲說。
“我沒有時間了,可仍舊距離平穩的過渡性政府遙遙無期。不鏟除監判院,他們永遠會對着新的政體伸出手去。”
“到最後我也沒能讓這樣的毀滅慢一點到來。”
即便沙瓦勒沒有墜入阿卡夏,他也差不多隻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基因崩潰症的發作從半年一次變為數天一次,伴随着污染的擴散,幾乎令他無法保持和法赫納的同調。
“别難過。”
朗的聲音低啞。
“我陪着你,卡蘭。我陪着你。”
小獵犬也沉默了一小會。
他的手指摳着毛茸茸的地毯,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聯邦說……帝國是腐朽的代名詞。他們認為新的帝國遲早有一天會走向滅亡。”
“獵犬小隊是為了維護和平與公正才誕生的。”
被封閉式洗腦的獵犬一度确實懷抱着這樣的認知,并且對自己的工作充滿驕傲。
“不是新的帝國。”
金棕色的眼睛沒有移開,朗慢慢地撫摸着伴侶的長發,但他接起了年輕人的話題。
“而是每一種權力,在持續一段時間後都将迎來消亡,然後轉變為另一種形式。”
“因為權力誕生于不平等。誰掌控資源,權力便會天然地流向誰。”
感受到空若無物的重量,男人抱着自己的另一半,就像抱着一片屬于過去的、輕飄飄的塵埃。
“我認可自己的宣誓,也願意為了每個人生而平等的概念為之付出,但我們都知道那樣的一天幾乎不會到來。”
“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舊地不曾根絕人口販賣與帝制。它們出現在曆史的每一頁,隻是偶爾換上一層更為華美的外皮。”
“人們似乎總認為随着文明的前行和科技的發展,那些落後的、造成階級差異的事物便會自然而然地消弭,但事實并非如此,它們隻會變本加厲。”
他低聲歎着氣。
“我的曆史沒有卡蘭那麼好,但我閱讀過太多的大屠殺。中世紀的人類将女性綁上火刑架,掀起獵巫的狂歡;十六世紀的人類幾乎将美洲原住民滅絕,為新的大陸帶去了席卷一切的瘟疫;二十世紀初期奧斯曼土耳其清洗境内的亞述人,手段之殘暴即便放在今日也令人戰栗;第二次世界大戰催動了科技的躍進,但也伴随着約六千萬人的傷亡,其中包括我母親一系血脈的故鄉同樣被卷入其中。”
慢慢地叙述着發生在過去的事情,曾經一度獲得卡姆蘭運算模型權限的男人擡起頭看向懵懂的青年。
對方的心理年齡還如同一個孩子,知道喜歡與害怕,知道痛苦和期待,但尚未獲得足夠讓他想明白這個世界的知識儲備和情感儲備。
所以宇宙在對方的眼中簡單又明了,分為毫無瑕疵的黑白。
“在那次席卷整個舊地的戰争結束後,人們一度認為人類将走向繁榮和進步。”
“但随之而來的便是孟加拉國的種族滅絕和紅色高棉大屠殺,即便是邁過二十一世紀的門檻、準備向着宇宙張開懷抱的人類,也無法掩蓋住高歌猛進的槍聲。”
太多的詩歌懷念的消逝的故土,但地月系對于他們而言已經是一個僅僅存在于幻想中的故鄉。
這個種群對于自己的來路有着過于深重的思念,人們不斷地追逐一個幻影,同時又必須邁步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短短數百年之後,所有人類的故鄉在核武器的大規模使用下化為焦土,資源的枯竭與生存環境的劣化逼迫着他們不得不啟程、沿着未知的道路踏入星海深處。”
“我們隻是宇宙的微塵,也是曆史的幸存者。”
朗輕輕地親一親伴侶的額頭
“聯邦有着自己的《利亞姆法案》,也有着自己的反人道主義實驗機構,他們毫不猶豫地将卡姆蘭推入毀滅。人總不能在兩塊同樣很爛的面包裡,選擇一塊看起來腐爛程度輕微一點的面包吃。”
“面對這樣的事情,總會有一個、兩個、許多個人想着‘我要做點什麼’,然後他們流出血來,為其後的人類填出一條前進的道路。”
他和卡蘭貼在一起,他感受不到對方的體溫。
但那冰冷的觸感令他安心。
“我們都走在這樣的道路上,大衛。正如每個人最終都将踏入同一條河流。”
“我還想不太明白,但是我覺得……”
慢慢地組織詞語,年輕人坐在那裡,手裡抓緊一小把牌。
“我不喜歡戰争,我想要所有人都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大家吃點小蛋糕,一起打打牌。我想要隊長、B07、我的朋友097也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們不用被當成小狗養大。”
他說。
“我想做一個人類。”
“如果是為了這樣的未來,我可以忍住痛,也可以為同伴流血。”
大衛摸了摸法赫納抱着自己的機械臂,笑起來。
“我想要在某一天,能夠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不會被洗掉很重要的記憶,不會擔心交到新朋友之後會被懲罰,也不需要對其他人開槍射擊。”
“我是不是有點太貪心了?嘿嘿。”
青年又浮現出有點害羞的表情。
“其他獵犬想都不敢想這樣的事情。”
卡蘭擡起頭,這一次他也帶上淡淡的笑意。
在遲疑了一會後,他向着大衛伸出手,這個動作很慢很謹慎。
但是毫無城府與芥蒂的年輕人一把抓住那隻手,緊緊地握住,沒有表現出任何害怕與厭惡。
“不貪心。”
星艦的主導者溫和地說。
“你值得最好的。”
“别那麼擔心,其實赢面不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