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對受污染生物進行觀察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現象。”
“是的,生物——這一觀測并不局限于動物和人類,部分植物也展現出類似的特征。觀測是雙向的,當我們在凝望自己的實驗體時,實驗體也會透過厚重的防護玻璃窺探每一名研究員,正如它們最先捕獲的學習對象是已經與污染物融為一體的受害者本身那樣。”
“在外派學習的過程中,我曾目睹過布宜諾斯深空港附近的一場小小勝利,這樣的勝利發生在無光之海的礁石群所圍攏的水窪中——很多人對無光之海這個名稱保持着好奇的态度,不得不說,它源于舊地塞缪爾的詩歌《忽必烈汗》,‘穿過深不見底的洞門,直至無光之海’,但這一切都并非我想讨論的重點。”
“或許見識了足夠多的港口區人類在觀光餐廳開鑿并食用貝類的場景,那裡的鳥兒——或者說有翼類小型異獸習得了如何使用工具。它們有樣學樣地叼取巨大的貝殼,然後利用遍布利棘的岩石砸碎并殺死那些擁有厚重防護的生物,繼而取食其中柔軟的貝肉。”
“這些飛鳥最初并不理解這樣的行為,隻是在單純地進行模仿。但是經過一代又一代的觀察與教習,它們開始逐漸産生了屬于自己的獨特認知。如何挑選大小适中的貝殼,如何判定一處鋒利的礁石是否可以利用,統統來自于它們的後天實踐。關于撬開貝殼這一課題,也由某一隻鳥的突發性行為,延展到整個靠近海岸線的族群。”
“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思索,污染物這一群體,是否正在産生同樣的變化。”
“一個普遍被大衆所認可的觀點在于,這些異種會進行行為模仿,比如重複毫無意義的話語,重現動物的鳴叫。許多研究者認為,它們隻是在運用與異獸相近的捕獵手段,吸引那些毫無防備的獵物踏入陷阱——但如果它們正在逐漸産生認知與自我呢?”
“正如人類的嬰孩那樣,一切偉大的嘗試,皆起源于最初的模仿。我們模仿父母的行為,模仿成年人走路的步态,模仿那些咿咿呀呀難以解明的話語。在真正明白這些事物的本意之前,我們先一步學會了機械性的重複。”
“第二研究所收容的樣本很好地為所有人留下了一個持續性的觀察機會。相較于其它破壞性更強的異種,它的學習與溝通意願更為強烈,以二十四小時為單位,語言中出現重複語句的次數更少。很多時候我認為‘它’是在測試不同的誘捕策略。當然,測試對象是我們這些研究員。”
“大部分時候,它與牆壁融為一體,如同色彩明豔的苔藓和地衣,隻有在活動時才能勉強辨識出糅合的人類肢體輪廓。有幾次我看見三四個不同的人影直直地貼近長廊一側,或站或坐,沒有再以那種反重力的姿态遊曳在空氣中,隻是沖每一個路過的人颔首微笑,然後輕輕地拍一拍隔離牆的牆壁。”
“如果不仔細凝視所有頭顱後面拖曳着的長長的、寄生鈎蟲一樣的連接脊椎,我會認為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場景。”
“我在那些眼睛中,看見熟悉的情緒。仿佛這些咿呀學舌的異種不是毫無思考能力的污染物,而更像是活着的人類。哪怕它們有着一千張一萬張臉,但我依然從中讀出哀愁和想念來。”
“我想,是時候申請調離了。我不該再留在這樣一個地方,每一個研究員最後要麼會忍不住發瘋,要命是變得比那些實驗體更不像人。我将離開,或許是回到布宜諾斯深空港附近的DK017星球,回到那片無光之海去,又或許是請求調往小玫瑰星域的附屬研究機構。但我不應該再停留在首都星,停留在這荒謬的地下。”
“研究員97016,D·T·Y,*****個人記錄檔案歸檔***,終止于**内網标準月**日。”
“雖然對你來說毫無用處,但我很喜歡這位D·T·Y。”
笑着在座椅上轉個圈,艾琳将面前的光屏完全推到一邊去。
“多愁善感的小詩人,試圖從污染物的身上尋找到一些值得共情的理性和人文關懷。”
“但它們不是人。”
在某些光線照射的角度下,那雙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瞳顯得缺乏情緒,同當事人微笑或是大笑的神情截然相反。
一個天生沒有共情功能的人,通過日積月累的觀察,學會了一些融入人類社會的熱情表達方式。
“污染物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叽叽喳喳地重複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拖着黏黏糊糊的身體成為優秀學生。作為一名研究員卻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這群東西的身上、試圖從一大堆屍體裡翻找人性,他确實該提前申請退休。”
其它懸浮屏上全都是預警呈像,挖了宇宙樹系統的傑森此刻有些應接不暇,靠着自己的内置分流器和三枚外接智腦在同步處理着驟然爆發的信息量。
每當人們以為監測機構得出最終統計結果時,星域圖就會刷新出新的爆發點。
“怎麼會有人認為它們學習……哈,這些死去的外星人在學習。”
藍眼睛的女人百無聊賴地扔着玩的芯晶,正是她們從前不久所襲擊的科學院附屬研究機構中帶出的資料之一。
很可惜,其中沒有獵犬們的訊息,大多是污染物研究相關的記錄。
“果然科學院永遠都能給我帶來樂子。”
塔娜的表情算不上好看,眉頭緊鎖地盯着艦橋的所有指揮屏看。
一時間沒有人清楚這位領隊在作何打算。
直到艾琳的手肘架在她的肩膀上,整個人将高大的獵犬隊在當成拐杖靠着。
“走嗎?”
她問。
“該拍拍屁股奔赴下一場歡宴了。”
塔娜長久地注視着左上方的那張圖。
那是小玫瑰星域的污染分布圖。
最近的爆發點和她們剛剛襲擊完的研究所相隔不遠,屬于正兒八經的低等星,卻擁有一個同樣以玫瑰命名的名字,卡羅拉。
既不靠近人命值錢的中高等星,也不靠近敏感度更高的邊境崗哨星球,這意味着潮汐大規模爆發的當下,沒人顧得上這樣一顆缺乏吸引力的小行星。
在聯邦轄區内的一百三十多顆功能性星球和宜居星球中,沒有任何一顆屬于新型人類。
每一個生靈都容易将愛和需要相混淆,人們往往出于自身某種急迫的需求而試圖挽留另一個人——金錢,物質,關系型,穩定的環境,但他們卻反複訴說“我希望留下你是因為我愛你”。
唯有離群的喪家之犬不會弄錯其中的差别,因為他們從未擁有二者中的任何一個。
“回航。”
塔娜說。
“全隊調頭,啟動應急支援模式。”
“準備對人口密集區進行救援和疏散。”
當她擡起頭,正對上一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
艾琳的表情裡帶着興奮,也帶着不可思議,活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又有趣的玩具。在給喜歡的洋娃娃穿衣梳妝、塗上兩個紅臉蛋的小孩身上,類似的神态最為常見。
這樣的反應令獵犬領隊警鐘大作,下意識地向後閃避。
事實證明狗群領袖的預感從不出錯。
因為對方以頭槌重擊的力道快速低頭,并因為受害者的躲閃,導緻目标偏移,親到了塔娜的面甲上。
艾琳在黑色的金屬外骨骼輪廓處,留下一抹長長的口紅印,仿佛一把被随意擦出的血迹。
獵犬領隊當場撞翻好幾張懸浮屏,以相當驚人的彈跳力直接從桌子上飛出去,然後開始瘋狂蹭臉。
這套外裝甲不能要了。
她全身的雞皮疙瘩掉落一地。
“跟着你到處跑……”
而那位既沒有道德,也缺乏情操的快樂犯罪者則站在原地哈哈大笑,并且因為那種貓洗臉一樣的動作笑得彎下腰去。
“可真是我做過的最有意思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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