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殺人了。
宋雲謠跌坐血泊中,渾身發涼。
男人倒在船艙正中,面孔青白,目光空洞,沒了氣息。
烏黑的血從他腦後溢出,一路爬到她腳邊,染紅被撕破的紗衣。
幾步外,那張織金軟榻上,躺着另一具屍身。
“轟隆——”
雷在天上炸開,狂風吹開舷窗,珠簾亂撞,燭火熄滅。
一道雷光晃進船艙,暴雨迸散在她蒼白的臉頰。
逃,快逃!
她慌忙起身,遊船卻劇烈搖晃起來,将她狠狠摔倒在地。
夜幕沉沉,船外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江上掀起一層層風浪。
倉惶望去,那浪頭竟是猩紅的血色!
浪越攀越高,直至頂點,鋪天蓋地的血狠狠砸下,朝她奔湧而來;而她僵在原地,轉瞬便被腥膻粘稠的血浪吞沒。
窈兒,窈兒,窈兒……
血浪中,不知誰人一聲聲喚着她,愈發凄厲哀怨。
窈兒——!
渾身一顫,宋雲謠猛地睜開眼。
原來是夢。
面前一片黑暗,幾縷微光穿過縫隙,刺進她昏沉的眼。
凄厲的叫聲消失了,四下寂然,隻聞船槳擊水。
滿臉冷汗,她下意識擡手,才發現身體蜷縮在狹小的貨箱中,姿态狼狽、四肢發麻。
動作間,身上的傷處再次迸裂,右手草草纏繞的布條上,又洇出新的血迹。
宋雲謠痛得抽氣,終于後知後覺想起,這是她逃命的第五日。
五天前,富春江遊船上。
她殺死了她的恩客、她的主子,江南商賈陳茂良。
一并殺死的,還有那位權傾江浙的礦監稅使,王攀。
倉皇逃出遊船、遊上岸後,她卻驚恐發現,留守岸上的随行小厮們全都被人割了喉,橫死江邊。
而後,她慌不擇路逃了兩日,誤打誤撞到了富陽渡口,混進了這艘貨船。
躲在貨箱三日,除卻夜裡偶爾摸進艙房尋幾口水米,多數時候,她都陷在半夢半醒的昏睡中,一次次被屍山血海吞沒。
呆怔許久,木箱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宋雲謠霎時屏息回神,不敢再動。
“……這雨下得真邪,老子身上就沒幹爽過一日!”
“一會兒平溪停了船,你愛怎麼爽就怎麼爽去。”
“平溪能有什麼好貨?要我看,怎麼着也要金華的姐兒,那水靈勁兒,才入得了我二哥的眼——”
“滾滾滾,一幫潑才……”
幾個男人嘴裡嚼着葷話,哄笑一場,聲音漸行漸遠。
周遭又沉默下來,宋雲謠強撐起精神,仔細思忖。
按方才船工所言,今日貨船會在平溪渡口停船休整一夜,下一次靠岸,便是金華府了。
金華是府城,來往船隻絡繹不絕,渡口上必定有官兵把守。
除了核收船稅、路稅,查閱貨物、路引都是常事。遇上有意刁難者,整船扣下都不稀奇。
更要緊的是,五天時間,足夠官府發現王攀屍身、查到她的頭上。
待到那時,再想脫身,恐怕就難了。
與之相比,平溪雖小,可管束松散、地勢多山,遠不如金華等地富庶,消息也更閉塞。
眼下若是從平溪下船,躲進山中,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至于之後如何活下去,便是她的造化了。
宋雲謠想得入神。不自覺地,那個飄搖而混亂的雨夜,又浮現眼前。
溺水般的窒息感再一次席卷而來,渾身的痛處都在叫嚣,胃中翻湧作嘔,身體不受控地輕顫。
她閉了閉眼,手緊緊抓住墜在脖頸間的舊香囊,逼自己清空思緒。
指腹摩挲着上頭破舊的繡樣,宋雲謠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無論如何,人已經死了,她不能讓自己手裡白白沾血。
她要活下去。
-
八月末,漫長的梅雨還未結束,桐江上煙水茫茫。兩岸青山夾道間,行船正奔忙。
天色漸晚,蒙蒙雨霧之中,平溪渡口燈火閃爍,人影寥落。
貨船駛入渡口,停靠在岸後,船工們結伴離開,隻留了個資曆最淺的年輕夥計看船。
衆人都去鎮上尋歡作樂,見四下無人,年輕夥計也翻出半壇酒,就着一碟子魚鲊,哼着小曲兒,躲在貨艙角落逍遙起來。
待船艙内漸漸安靜,宋雲謠輕輕掀開一條縫,小心張望。
角落裡,夥計抱着酒壇,低垂着臉,仿佛醉倒了。
宋雲謠心髒狂跳。
時機正好。
雙眼緊盯那人的反應,她緩緩擡起貨箱頂蓋。
動作間,木闆忽然響起吱呀聲,在安靜的貨艙中分外刺耳,她霎時僵在原地。
好在那夥計睡得沉,并未察覺異常。
宋雲謠不敢再耽擱,維持着那條窄窄的間隙,纖細柔軟的身體如水般滑了出去。
鑽出貨箱,宋雲謠拎着布鞋,赤腳踩在地上。多年習舞的功夫派上用場,行走間,蓮步輕移、落地無聲。
一路暢通無阻,眼見終于要打開艙門,誰料外頭又有新船入港,岸上人疾呼道:“往前往前!别撞着了!”
那聲音極響,夥計身子一抖,從酒中驚醒。
剛睜開眼,朦胧間,他隐約看見眼前一團黑影閃過。
夥計陡然一驚,醉意霎時散去幾分,等再揉揉眼,那黑影卻已消失殆盡。
四下寂靜,隻剩艙門被風輕輕撞開,在黑夜中吱呀搖晃。
他望着艙門下的陰影,疑心是賊匪摸上船偷盜,有些發毛;可酒壯人膽,他竟也被激起幾分英雄血氣,提着酒壇就往艙門去。
門外,宋雲謠緊緊貼在門邊,眼珠飛快在四周搜尋。
一步,兩步,三步……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呼吸急促,一滴汗劃過下颌。
千鈞一發之際,年輕夥計在艙門前頓住,咽了咽唾沫。
而就在這一刻,宋雲謠忽然看見側角支起的舷窗,眼前一亮。
夥計也終于下定決心,猛地踹開艙門,将酒壇子往外狠狠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