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雲謠眉心一跳。
衙門……還是盡快回廟裡為好。
她定定神,整理好二人的帷帽,攙着莊箐箐,隻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剛走到巷口,卻聽路邊茶攤上,有人口中忽然冒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今日打起來,都是因為那位王太監,王攀!”
宋雲謠的腳步猛然一頓。
王攀?
哪個王攀?
宋雲謠心頭巨震,來不及多想,下意識拉着莊箐箐一旁茶桌邊坐下,将酥餅塞給她,擠出一個笑。
“累不累?先歇息會兒再走吧。”
她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吓人。
身後,幾個男人圍坐一桌,就着一壺茶,聊得正熱鬧。
方才說出王攀名字的男人長了張歪嘴,如今雙手抱胸、斜睨衆人,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樣。
隻是桌上衆人顯然不信,七嘴八舌詢問起來。
“你該不會說的是,那個王太監吧?”其中一人壓低聲音道,“他不是都死了一年了?”
“你這歪嘴又說胡話。”旁邊有人附和,滿臉不屑,“就算死了,那太監也是頂有名的人物。錢家和劉家就算打破天,人也懶得看一眼罷!”
“是啊是啊,我明明聽人說,是錢家的媳婦跑了,才找劉家要說法的。”
周圍人紛紛反駁,那歪嘴兒自覺丢了面子,臉色也難看起來。
“嘁,不信拉倒。”
他嗤笑一聲,起身要走。同桌幾人忙拉他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捏肩,插科打诨一番,歪嘴兒終于滿意開口。
宋雲謠坐在一旁,聽得心髒直跳。攤主端來兩碗茶,她捧着溫熱的茶碗,手心冷汗涔涔。
那歪嘴兒說得颠三倒四,一講到王攀,許多地方便含含糊糊、一筆帶過。
可宋雲謠了解王攀為人,在心中抽絲剝繭,大緻厘清了前因後果。
說來也簡單,今日在點心鋪鬥毆的兩夥人,正來自定陽縣兩個富戶。
一家姓劉,做布莊起家,家資雄厚,在衢州一帶頗有聲名;另一家姓錢,做染坊生意,家底稍遜一截,卻也富庶。
兩家世代交好,錢家更是娶了劉家長女為媳,借着這層姻親關系,劉家對錢家多有幫襯,錢家生意蒸蒸日上。
然而幾年後,錢家攀上了時任礦監稅使的王攀,暗中從劉家手中搶走了不少生意。兩家漸生嫌隙,關系不複從前。
後來劉家又意外卷入匿稅案中,不得不變賣家産,湊足幾十萬兩白銀,四處打點、“補齊”稅額才逃過一劫,從此一蹶不振。
劉家的敗落,錢家沒少推波助瀾,兩家自此徹底交惡,再無往來。
所幸劉家根基深厚,這些年逐步恢複了元氣,雖未能東山再起,但也重新在定陽開了鋪子,有了幾分起色。
而錢家昔日倚仗王攀的權勢,行事張揚跋扈,得罪了不少人。王攀一死,生意便日漸衰敗,風光不再。
偏偏這個節骨眼,當初那位嫁到錢家的劉家長女,失蹤了。
錢家一口咬定劉家女跟人私奔,要求劉家償還當初的聘禮,聽說除卻金銀财寶、田産鋪子,還有一個染坊。
而劉家自然不願,幹脆鬧到官府,反告錢家自編自演、污蔑敲詐。
新仇加上舊恨,兩家徹底結仇,便有了今日這出鬥毆官司。
“……若那王太監沒死,劉家恐怕看見衙門都要腿軟,何談秋後算賬。”
貧嘴兒顯擺半天,終于敲槌落音,感歎道,“可見人走茶涼啊!”
隻可惜無人誇他消息靈通,反而對那樁風月淫事更有興味。
“所以,那劉家女真跑了?”
“那錢家少爺看着人高馬大,總不能是個銀樣镴槍頭罷!”
“錢家人火氣正大呢,當心人聽見了,拿你瀉火……”
“我呸!”
衆人一陣哄笑,嬉皮笑臉說起葷話。
而宋雲謠聽了半晌,急促的心跳漸漸平複下來,慢慢松開手裡攥得生疼的茶碗蓋。
虛驚一場。
看來,沒有什麼新消息。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在桌上放了幾枚銅闆,準備離開。
可還未起身,卻聽那歪嘴兒咳嗽一聲,連忙打斷衆人的調笑:“聽說了沒,那王太監的死,好似有蹊跷。”
這話有如石破天驚,宋雲謠霎時僵在原地。
“啥蹊跷?”
“你小子哪來的消息,靠譜不?”
“别管這個,快說!”
見衆人起了興趣,歪嘴兒清清嗓子,壓低聲音,故作玄虛。
“你們可聽說過,青焰幫?”
見衆人一臉迷茫,歪嘴兒愈發得意。
“青焰幫都不知道?這夥人原是處州一帶的礦工,前幾年在王太監的礦場幹活。王太監那是何等脾性,你們都知道,在他手下讨口飯吃都難……”
“啧,說要緊的!”同桌人催促道。
“總之,那礦場挖了幾年,賠進去不知多少條性命,既不見礦脈,又不關停礦場,硬生生要将人耗死。
“那群礦工也血性,一怒之下幹脆揭竿而起,砸了礦場、綁了監工、沖進衙門,逼縣令交出王太監!”
衆人聽後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唯有一個高壯漢子一拍桌子,恨恨道:“痛快!”
旁邊人驚道:“不要命了你!”
“他都死了,老子還怕啥!”漢子眉毛一豎,頗為不忿。
歪嘴兒繼續道:
“人打到官府,縣令自然吓得屁滾尿流,連夜從臨縣抽調官兵前來鎮壓,結果礦工們提前得了消息,早跑沒影了!”
“縣令大人丢了臉,四處張貼通緝令抓人。那幫人呢,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落了草,取名‘青焰幫’,自诩鏟奸除惡的綠林豪客,躲進浙東南山裡活動。”
聽罷,有人搖搖頭,意興闌珊。
“這幾年被逼反的人可不少,當了三五日嘴上英雄,後來不都沒影了麼。”
歪嘴兒不屑一笑。
“旁的許是散兵遊勇。可這幫人不一樣,四處宣揚自己除暴安良、替天行道,混出名頭咯。
“雖是賊匪,這青焰幫卻不劫掠窮苦人家,專門朝那等土豪劣紳下手。如今在台州、溫州一帶,随便抓個老幼婦孺問,無不知曉其大名。”
“那與王攀的死,又有什麼關系?”
終于有人問到關鍵,宋雲謠不禁提起了心。
“我且問你,王太監怎麼死的?”歪嘴兒又賣起關子。
“我知道!”那高壯漢子聲如洪鐘,語速飛快,“我有個親戚在衙門當值,同我說,那太監是在花船上吃醉了,失足落到水裡淹死的!”
“哎喲祖宗,你小聲點!”歪嘴兒臉一黑,按住他的肩膀,壓低聲音,“我告訴你,前陣子……”
宋雲謠心髒怦怦直跳,忍不住屏住呼吸,想要聽清楚,身子不自覺側過去。
“那青焰幫對外聲稱,王攀并非醉酒失足,是他們趁雨夜摸上花船——”瘦猴擡手抹了下脖子,擠擠眼睛,“然後抛屍江中!”
話音剛落,同桌的高壯漢子騰地一下站起,宋雲謠在他身後,一時不察,被他一撞,撲到桌上。
“砰”的一聲,桌前茶碗滾落,碎了滿地。
而她身後,漢子滿臉漲紅、雙眼發亮,拽着歪嘴兒衣領高聲問道:“此話當真!真是那青焰幫殺的?!”
衆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那歪嘴兒被半拎起來,不敢造次,結結巴巴道:
“青焰幫是這麼說的,隻是朝廷不大相信,好像要派個什麼大官兒過來,親自調查王太監死因……唉喲!你發什麼瘋!”
沒等他說完,那高壯漢子一把将他丢到地上,轉身就走,徒留歪嘴兒坐在地上罵罵咧咧。
身後,宋雲謠仍趴在桌前,眼前天旋地轉,腦海中嗡鳴不斷。
恍惚間,她好似又回到那個混亂的雨夜,腳下是颠簸的江面,溫熱的血順着她臉頰滑落,一滴滴砸在手上膝上。
“宋姐姐,宋姐姐?”
耳畔傳來誰的呼喚,她後知後覺看去,是莊箐箐。她握着自己攥得發白的手,小聲喚着她,神情倉惶不安。
宋雲謠擡手摸了摸臉,原來滾落的并非誰人的血液,而是方才桌上打潑的茶水。
雜亂的聲音鑽進耳朵,身後男人們聒噪不停,說着高壯漢子死在礦難裡的爹、歪嘴兒近來攀上了哪個員外、朝廷調來的大官又是何等派頭……
一片嘈雜中,有個聲音在心底盤桓。
這是定陽縣,不是杭州、不是陳府、更不是富春江。
她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借住靜雪庵,無人知道她是窈兒。
不知過去多久,身後安靜下來,那夥兒男人不知何時已然離開。
冷汗黏在身上,一陣風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終于神魂歸體。
“宋姐姐,你到底怎麼了?”莊箐箐急得快哭了。
宋雲謠勉強扯出個笑,抽回自己冰涼的手,輕聲道:“沒事,就是有點累。”
給攤主賠了碎茶碗的錢,她背上竹簍。
“時辰不早,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