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不是暫住此處的香客,是靜雪庵的尼姑……
一個念頭浮出水面,宋雲謠仿佛終于抓住救命稻草,渾身血脈鼓動,心髒砰砰直跳。
禅房後遙遙傳來木魚聲,她遲鈍地望去,才發現院角那扇通向竹軒的小門虛掩着。
法真在竹軒嗎?
一股沖動作祟,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推開小門,朝後山飛奔而去。
待她跑到竹軒,金黃的餘晖正巧落在佛祖蓮座上。
佛堂内,法真跪坐蒲團之上,默數念珠,誦經坐禅。
在她頭頂,燃燈古佛寶相莊嚴,手持明燈,垂目觀心。
宋雲謠停下腳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法真聽到聲響,側頭看來,不禁詫異:“宋施主?”
“今日在城中可還順利?”她起身走來,不緊不慢道,“辛苦你與莊姑娘了。”
宋雲謠喉頭發緊,咽了咽口水,磕磕絆絆道:“住持,藥材,我落在您屋前,忘拿了。”
“不急。可用過膳了?我們出去說罷。”
她作勢要走,宋雲謠急道:“住持!”
法真步子一停,神情訝然。
“我有話和您說。”
法真站在佛堂中央,摩挲着手中持珠,慢慢道:“施主但說無妨。”
竹軒内不見妙音蹤影,空蕩蕩的佛堂裡,沉默伫立着一人一像,等待她的話。
宋雲謠深深吐一口氣,捏緊拳頭,面向佛像跪下。
“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她俯身叩拜,沒有絲毫停頓,“小女一心皈依佛門,還求大師為我剃度!”
周遭一片寂靜,話音落下,久久不曾聽到答複,隻聞屋内漏鐘滴答。
她的額頭貼在冰涼的石磚地上,半晌,終于聽到頭頂傳來一道缥缈的回話。
“宋施主,大齊律法有雲,民家女子未經娶嫁者,不得為尼。若貧僧未曾記錯,宋姑娘如今還雲英未嫁,不能受戒。”
宋雲謠緩緩直起身,沉默片刻,道:“住持恕罪,此事,是我與母親騙了您。”
“願聞其詳。”
“當初靜雪庵收留了我們母女二人,住持問起身份來曆,母親謊稱我未曾娶嫁,是打算風頭過去,好另覓良婿。”
她低着頭,聲音悲戚婉轉,長睫下的目光卻不見哀色、異常清明。
“三年前,鎮上屠戶張家托人來說親。張家圖我相貌,我圖張家殷實,一拍即合,便嫁了過去。可沒想到……我那男人是個不成事兒的,仗着家中有父母幫扶,整日吃酒賭錢不說,醉了還對我拳打腳踢……”
她哽咽着,擡袖拭淚,演得情真意切。
這世上的好命大多相似,命苦的卻千奇百怪、形形色色。從青田縣到杭州城,見過那麼多苦命女子,她連謊話都不必打腹稿,編得毫不費力。
“我也逃過,可剛回娘家待不了半日,便會被父親親自送回張家……”宋雲謠低低抽噎一聲,“那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
“後來,是母親看不下去,說若再待在張家,就隻等着給我收屍,這才決心要帶我離開。”
她回憶蘭姨的口吻與脾性,小心學舌。
“可還未等我們脫身,我男人有天吃酒醉倒,頭摔進稻田上裡,夜裡稻田放水,就這麼淹死了……
“母親不忍我在夫家守寡,退了聘禮,将我帶回家。沒過幾天,父親又要将我嫁給鄰村的老跛子,母親心疼我,幹脆帶我逃去了外祖家。”
她哭了幾聲,含淚擡眼看向法真。
天色近暗,法真神色晦暗,隐隐有種不為所動的冷淡。燃燈佛高大的剪影籠罩着她,一人一佛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宋雲謠忽然感到一陣窒息的心悸。
她咬緊下唇,又開了口。
“後面的事,母親說的都是真的……外祖家幾口人早就死在饑荒裡,我們當了一陣子流民,後來又遇到劫匪,九死一生,才終于到了靜雪庵。”
大緻圓上謊話,宋雲謠擔心說多錯多,不敢再編,隻能打住,以哭聲遮掩。
法真靜靜問道:“你如今既已改頭換面,以你的才情,再嫁未必不得良配,何必遁入空門?”
宋雲謠明白,這一問便是最要緊的考驗,心弦霎時繃緊。她心知法真不是個好糊弄的,若是再全然作假,隻怕被她一眼看穿。
她垂首思忖片刻,這一年來的種種浮上心頭。
半晌,低聲道:“不瞞您說,我過去十八年,都不如在靜雪庵的一年心安。”
法真腳步微移,看向屋外。
暮色四合,晚風卷過竹林,仿若雨聲潇潇。
“山中清靜,遠離塵嚣,自然叫人心安甯靜。若你隻是這山中尋常農戶,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她搖頭。
“我出生市井、自幼家貧,日子本是一眼能往到頭的。好生長大、尋個老實人家,一輩子圍着田間竈頭轉,日子雖平淡,卻也踏實。”
宋雲謠沉默片刻。
“說來讓您笑話,那樣尋常的日子,我從沒過過一天。”
她微微仰起臉。
佛堂外,天邊塗抹着粉紫的雲霞,餘晖落在她側臉上,愈發顯得唇紅齒白、杏眼含春,是難得一見的媚色。
即便在外奔波一天,臉上也不見風塵,隻是額前垂落幾縷碎發,透出幾分疲态。
可這疲态襯着冷清的神色,反倒沖淡了五官的媚意,像一幅留白巧妙的山水畫,清隽動人、韻味悠長。
這樣的相貌,若在鐘鳴鼎食之家,或許還有段錦繡前程;可生在鄉野,又無權勢庇護,多半難逃被人采撷淩辱的命運。
她輕聲道:“大師,您也是女子。女子的難處,您又怎會不懂呢?”
法真沉默不語。
“在靜雪庵一年,寺中對我既不曾惡語相向,更遑論剝削盤算。能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天亮,睡醒不必擔心誰要将我買走、誰又要對我拳打腳踢……”
“這樣的日子,”她頓了頓,“我自五歲起,就再沒有嘗過了。”
她忽然想起宋魚兒的臉,痛楚蔓延開來。
宋魚兒,這是你口中的好地方嗎?
“大師。”她仰起頭,膝行至法真腳邊,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為我剃度吧,我會好生念經,好生學佛法。”
直到此刻,她竟分不清有幾分是演戲,幾分是真心了。
竹風中遙遙傳來晚鐘聲。
她哽咽道:“求你,讓我留在靜雪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