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二十五州還隻有九州
有名的瓷師都出自赤瓦鎮這個小地方,從這裡賣出去的瓷器數不勝數,每個瓷師家裡更是富庶有餘,瓷師也尤其受人敬重。
那時辭暮歡還小,雖每日規定了時辰必須去窯爐,但仍然可以溜出去抓魚捉鳥。
她還記得家裡以前的盛況,爐子一年四季從未停過,瓷器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父親除了每日的兩個時辰以外幾乎看不見他人影。
如果不去計較每日因愚笨引來的責罵,她也曾在母親的包庇下度過了一段還算安逸的日子。
隻是從何時開始,父親臉上的笑容不再有,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變成了混沌無光,家中更是每況愈下,一點曙光都看不見。
是從何哪裡開始的呢?
是從父親開始燒不出好的瓷器開始,還是從父親頹廢開始的?
當時不知,如今想來,卻和一件事有着關系。
“當年從外地來了一群人,他們說是替貴人尋找天下有名瓷師,将你們赤瓦鎮上所有的瓷師帶走,而後回來的便隻有你父親。”甯則徐徐而道
辭暮歡:“我知道,那些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帶着面具,手拿銀槍,不是一般人,我後來打聽過,隻是所有人都很害怕那些人,不敢多說一個字,隻說大人物、大人物,不能得罪。”
“那時的九州剛經過一次大戰,那些人便是當時勢力最大的一方‘王’的手下。”
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辭暮歡眸子清亮:“我要的知道的事情是他為什麼……”
甯則打斷她:“别着急,我說過,知無不言。”
“你是想問你父親為何性情大變,明明将你當做下一代瓷師培養,卻還是、”他停頓了下,氣息轉弱道“抛棄你。”
辭暮歡神情冷峻,沒有回答他的話,算是默認。
前半生她被蒙在鼓裡,稀裡糊塗的活着,後來脫離甯則的保護結界,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她本以為早已不在意那些前塵往事,孰是孰非都已不重要。
可是親眼見到自己的來路,那個悶熱的屋子裡,夫妻臉上對新生命的歡喜、期盼,她意識到或許曾經……
曾經是不是她也得到過“愛”,哪怕隻有一星半點?
她不是從泥土蹦出來的,而是承載着希望和愛才來到這人世間的。
冒着天道雷罰,來到此地,她要的不就是一個真實的答案嗎?
不管這個答案是什麼,她不願再蒙在鼓裡,她要清醒的活着。
隻要這一次看清楚了,看清楚。
或許,她便能真正地放下,才能擡起眼看向前方。
甯則靜靜地看着她,她的每一絲表情他都看到眼裡,疼惜慢慢在心裡漾開。
“小辭,每個生靈降世都有他的意義。”
“甯則,我隻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她倔強地擡起眼
明明是冷靜到極緻的表情,可就是看上去令人心疼不已。
“好,我告訴你。”
不知不覺她眼前的人影變得模糊了起來,隻聽見甯則平靜的嗓音裡帶着點不忍
“那些人把小鎮上的瓷師帶入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父親的記憶裡,他們是被人蒙着眼睛的,那個地方很冷但又很熱,帶他們去的人讓他們日夜不分地燒制瓷器,但無論他們燒出多麼精美的瓷器,那些人都隻是搖着頭。
他們已經是世上最傑出的瓷師,可是就是不能讓那背後人滿意,大概半年後,去的人裡面開始有人離奇死去,而每一個死去的瓷師都有同一個特征,他們都燒出了此生最得意的作品,還面見了‘君主’,在這之後他們都以一種可怖的方式去世。
他們死時如同人安睡般祥和,隻是周身血氣被人抽幹似的,隻剩下一張焦黑的‘人皮’。”
辭暮歡也察覺出了這裡的異樣,視線驟然清晰,便看着眉骨輕輕挑動着的甯則,道:“如此聽你說,那麼召見他們的人絕不會是‘王。’”
戰事再亂,也不會有哪位君王會有如此狠辣的手段殘害無辜的人。
甯則輕颔首道:“令尊自然有所察覺,他乃一品瓷師,燒出來的瓷器自然比旁人好太多,‘君主’同樣召見了他,那是令尊第一次走出窯爐,但四周依舊漆黑一片,隻能跟着帶他們去的人走,直到他聽見嘎吱嘎吱的怪響,那些人讓他等候‘君主’的傳召,等到那怪聲停下,他被人一掌推了進去,你猜他看見了什麼?”
見她沒有搭理他刻意的活躍氣氛,甯則哂笑道:“他看見一個無數亡魂,準确來說是感受到,他感受到熟悉的魂靈波動,無數個聲音在讓他‘逃’,還有聲音讓他‘藏’,一個逃一個藏,他當時不明其意,不過當他看見‘君主’時便都明白了。
雖看不清‘君主’面貌,但他正抓着一個人,一個赤瓦鎮的瓷師,正吸食着他的精氣,‘君主’聽見他的腳步,詢問‘嗯?都看見了?’
那時令尊才知道他的夥伴,他的朋友,他的同道,都是死于這個人手裡,而他或許馬上面臨同樣的結果,面對‘君主’的‘呈上你最得意的瓷器讓我瞧瞧’問題時,他隻能拿出一件無功無過的瓷器,謊稱自己學藝不佳,比不得同道們。
實際上,令尊早有準備,死去的同道除了都見過‘君主’以外,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便是他們都有能燒出瓷人的能力,但他們隻為達官貴人私下燒制過,是除了掌握這一技術的瓷師以外,絕對保密之事,但此人把這些瓷師全部殺害,很顯然不是想讓他們燒出瓷人,而是……”
“讓瓷人消失。”辭暮歡接道
“沒錯,令尊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懂為何魂靈讓他藏和逃了,但這樣是不夠的,他能僥幸從‘君主’那裡活着離開,但到了後面‘君主’開始了無差别的殺害,他擔心他回不來,于是自段了手臂的一根經脈,廢了一手瓷藝,燒出的瓷器不是裂縫就是瓦碎,或許是他命大,也或許是‘君主’沒了耐心,任由他跑了出去。”
辭暮歡胸腔裡湧出了一團絮狀的氣,讓她覺得憋悶,心情沉重
“所以,他便是這樣成了一個廢人。”
甯則憐憫道:“瓷師沒了手便如同沒了命,令尊想必那時遭受了心靈和身體的雙重折磨,所以那時才會那樣對……”你。
他想起當初剛帶走小辭時,因屢教不聽他特意去詢問了她的父親,應該以何種方式來教養她。
他得到的回答是“那孩子,從小就不聽話,你得打得罵。”
“我可沒少打她,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但她呀皮實,哭一哭也就沒事了,若還是不管用,那給她做一頓好吃的,總之打罵都可以,你一定要待她好。。”
所以後來他也用了同樣簡單粗暴的方式去教養她,隻是到了今日,他早已清楚這種方法無法安撫她不安的心。
辭暮歡眼眸微變,像是想起曾經的黑暗,掙紮又痛苦
“他的無力,他的不平,為何要讓我去承受。”她輕聲道出不公,委屈卻湧上了心頭
原來不是她太調皮,不是她太愚笨,原來她是無辜的啊。
長久以來,她都給那些打罵找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原來都隻是自欺欺人啊。
他把自己的痛苦施加給了她,她何錯之有?
甯則卻道:“小辭,令尊之所以對你那麼嚴厲,不僅是因為自己,也是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