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要讓霧星河說,他又忽然說不出來了。
也許是時間隔了太久,那些好的壞的情緒,全都堆積在心裡,一時間理不出個清晰的頭緒。
也許是,他對江川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是單純的愛情,或者少年時期那種青澀的悸動。
而是夾雜着很多說不清的複雜感情。
他剛剛說喜歡江川管着自己,這還真不是開玩笑,因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裡确實沒有人那樣關心過他。
霧星河三歲以前的記憶,他都不記得了。
而三歲之後的記憶,每一幀每一幕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霧家長子成婚後,徐子舒一下就成了圈内人人皆知的笑柄,她隻能笑着咬牙被迫當地下第三者。
那時候小小的他雖然不明白這其中的曲折,但是能感覺到徐子舒的心情很差,父親也時常見不到人影,家裡瞬間就冷清下來。
後來徐子舒整日忙着裝扮自己,出入各類社交場所,更加沒有多餘的精力來照看他,甚至每次看見他還會忍不住咒罵。
說要不是生下他,她也不至于如此身不由已,還被父母掃地出門。
徐家是書香世家,高知家庭。
老兩口從小培養長大成材的獨生女,竟然學别人未婚先孕,還跟人私奔,這在那個年代是擡不起頭來的。
霧星河記憶裡,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姥姥和姥爺,全是保姆和傭人在照顧他,徐子舒的每次出現都伴随着醉醺醺的高聲打罵,久而久之,他開始害怕見她。
可是徐子舒就算再不好,對年幼的他來說,那也是他的親生母親,是他和這個世界唯一有聯系的人。
如果連徐子舒都不要他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
所以十二歲那年被扔到榆城自生自滅時,他一度很迷茫,不知未來何去何從。
他成了徹底的孤身一人。
然後他遇到了江川和江奶奶。
那個房子又小又黑,地上是水泥地,床鋪很窄,一個人睡的時候總是會不小心摔下去,衣服要自己洗,地也要自己掃。
和寬敞明亮的豪宅完全不能比,但是卻很溫暖。
江奶奶把家裡收拾的很幹淨,每天傍晚放學走進家門的時候,總能聞見一股熱米粥的香味,混合着炒菜的油煙味兒。
那是霧星河每次拿起刀片又忍不住放下,對生命僅有的一點留戀。
天冷了,有人叮囑加衣。
外面下着雪,夜裡兩人擠在溫暖的被窩裡,霧星河後背貼着江川的胸膛,一整個冬天手腳都是暖和的。
天熱了,江川給他扇扇子趕蚊子,還說他抱起來涼涼的,很舒服,每到這時他就會順勢提出要求,江川就答應第二天給他買糖吃。
有時候江川也很煩人。
不讓他吃涼的,也不能吃辣的,穿得多了說他捂痱子,穿的少了說他愛燒包,強行讓他穿上秋褲出門。
吃多了說他遲早吃成小豬,吃的少了又說他是不是偷偷藏起來喂貓,自己的作業也總是讓他寫,明明老師都不查他作業。
那些高中知識他又不會,所以每次他都要開着燈寫到半夜,一直寫到江川都從酒吧下班回來了,他才寫完兩人的作業。
不過晚上他卻能睡個好覺,因為江川會攬着他不讓他滾下床,他每次一閉眼就能睡到大天亮。
所以江川問他喜歡自己什麼?
霧星河隻能說不知道,因為太多了說不清,他喜歡的就是江川這個人,喜歡江川抱着他睡覺,喜歡吃江川做的飯,喜歡江川兇他吵他或者是帶他出門兜風。
江川的一切他都喜歡。
也許在别人眼裡,這些隻不過是很簡單的日常瑣事,是任何一個普通家庭裡發生的,再平凡不過的小事,有些人甚至還會感到厭煩。
但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奢侈到,他曾經發現自己對江川有那種龌龊的想法後,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戀愛的羞澀喜悅,而是恐慌和害怕。
霧星河害怕他剛剛得到的這一切,轉眼間就會煙消雲散。
他根本不敢讓江川知道自己的想法。
·
霧星河住進江家的那年夏天,他已經滿十四歲,在榆城六中讀完了初二。
而初二畢業後,霧星河兜裡的錢也徹底沒了,别墅裡能賣的也都賣幹淨了,為了生計,他隻能笨拙地出門去找各種能賺錢的兼職。
為此他還偷偷跟蹤過江川一段時間,不過很快就被發現了。
江川倒是沒趕他,還給他指了一處地方,說是跟老闆打過招呼,讓他直接去就行,工資按日結,不會拖欠他。
霧星河當時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明白了他是在報答自己當初幫他奶奶的恩情。
“謝謝……”
他站在少年的面前,大概是有些營養不良的緣故,他來榆城後身高一直不見長,此刻才剛到江川的胸口,看他的時候還得仰着頭。
“小事,好好幹吧。”
江川嘴裡叼着一根棒棒糖,走到路邊停着的一輛機車邊,扣上頭盔跨上去,騎着車就轟隆隆地走了,隻給他留下一道背影。
江川指的那個地方,是一家小區門口的超市。
霧星河的工作就是每天擺擺貨架,清點一下貨品之類的,不算累,隻是有些繁雜,工資也足夠他一天的吃喝,甚至節省點還有多餘。
暑假的第一個月,他每天都去超市打工,一個月下來手裡總算有了點錢,還給自己買了雙新鞋。
結果從市場裡出來沒多遠,他就被人堵了。
堵他的人是個黃毛。
霧星河曾經拿着磚頭砸過對方,把對方砸得頭破血流,兩人因此結下了仇。
狹路相逢,敵衆我寡。
霧星河手裡的錢毫不意外全部被搶走了,身上還挨了好幾腳,右腳也因為躲閃時扭傷了,紅腫起來,稍微動一下就鑽心地疼。
靠着這條受傷的腿,走回家不知道要多久,第二天早上還得再走回來,想了想,霧星河幹脆席地而坐,懶得回去了。
等明天發了工資再說吧。
盛夏的夜晚,白天高溫暴曬了一整天,此刻水泥地上還是溫熱的,空氣像是被凝結了一般,連一絲風都沒有。
直到過了晚上十點,才有幾絲熱風吹過來。
霧星河無聊地靠坐在牆根邊,數着路過的螞蟻玩,看他們勤勤懇懇地搬着食物往自己的巢穴走,一趟又一趟,也不嫌累。
不過也是,有這麼多同伴一起忙活,就算是累,那也應該挺開心的吧。
“啪——”
胳膊上落了一隻蚊子,霧星河拍了一下沒拍中,讓它跑了,他有些慶幸自己今天穿的是長褲,要不然明早上估計渾身都是蚊子包。
“诶……醒醒……”
“這地方都能睡着,你這小孩兒心可真夠大的。”
霧星河迷糊着睜開雙眼,努力辨認眼前的人,眼睛還沒看清,鼻子就率先聞到對方身上煙草夾雜着酒精的味道,有些熟悉。
“……是你啊。”
他手撐在地上坐起來,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江川。
“認出來我是誰了嗎?”
江川這會兒剛從酒吧回來,正騎着車往家走,視線不經意一瞥就在路邊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好好一個人直挺挺躺在牆角邊,把他吓一跳。
他好奇看着霧星河睡眼惺忪的臉蛋。
“你大晚上不回家,在這兒學佛祖舍身喂蚊子呢,還是你也學那些黃毛流浪呢?”
霧星河剛醒來,腦子迷迷糊糊,聽見他這麼問,下意識就回答道:“不是,我腳受傷了,走不動路。”
聞言,江川看了眼他腳踝,随後上下打量他一眼,霧星河身上的衣服确實有些髒,仔細一看還有幾個腳印。
他頓時眉頭一皺。
“誰幹的,哪個這麼不長眼……”江川納悶地嘀咕了一句,“不是都交代過了,你又惹到誰了?”
霧星河看着他有些生氣的樣子,忽然低聲說:“……就三中那個黃毛,我之前打過他,他就找了人來堵我,身上的錢也被搶走了。”
他說話聲音很小,語氣也軟軟的,眼睛微微向下,濃密的睫毛上挂着剛才打哈欠的幾顆淚珠,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像是在外面被欺負了,正委屈地跟哥哥告狀一樣。
三中頭上染黃毛的人多了。
江川本想再問問他對方具體長什麼樣,後來又一想,算了,到時候全都叫過來一問就知道了。
“還能站起來嗎?”他問道。
霧星河嘗試了一下,“應該可以。”
“行。”
江川轉身将自行車挪過來,拿了鍊條将車鎖在人行道的一棵樹上,然後在他面前蹲下來。
“上來吧,小可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