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東今年有58歲。
他的人生大緻可以分成兩部分,那就是四十歲之前,和四十歲那年入獄之後。
總結下來就是前半生輝煌燦爛,跌宕起伏。
後半生跌落谷底,平平淡淡。
十六年的牢獄生活,幾乎将他年輕時所有的鋒芒與棱角磨平了,經曆過從最高處跌落,他對往後的一切都看淡了。
财富如雲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唯有真情才是人活一世最值得留戀的東西。
曹東出生在一個沿海落後小漁村,小時候家裡窮得兄弟姐妹們連一條褲子都湊不齊,每天飯都吃不飽,更遑論其他了。
好在海裡物産豐富,隔幾天就會有從山那邊過來的商販,來找他們收一種紅魚,據說那邊的貴人們都喜歡吃這個。
那是他們漁村唯一的收入來源。
曹東這孩子從小就愛上蹿下跳,别家大人跟這些商販都是客客氣氣,生怕斷了這條财路。
他倒好,每次都拉着人家問東問西。
有的商販嫌他身上髒,不愛搭理他,有的商販則喜歡這種碾壓土老帽的人上人的自豪感,于是誇誇其談地對他描述山那邊紙醉金迷的生活。
曹東決定離開漁村,去山那邊獨自闖蕩,就是因為羨慕這些人嘴裡說的遍地黃金般的生活。
而事實也确實如此。
那個年代,整個港城經濟繁榮奢靡,處處都充斥着金錢誘人的味道,同時又魚龍混雜,大小幫派數不勝數,從上到下秩序混亂,隻看誰的拳頭硬。
很快,他就憑着好身手加入了當地一個不入流的小幫派,然後沒過幾年就成功混到了上層。
可惜風光與階下囚,有時隻在一瞬間。
二十九歲那年,他被歃血為盟的親兄弟背叛,帶着幾個親信連夜負傷逃離港城,一路向北跑到了當時還荒無人煙的大西北。
三十歲那年,柳文甜出生了。
人到中年,老婆孩子熱炕頭,眼看大勢已去,曹東也漸漸沒了那份熱血心性,幹脆和兄弟們就此紮根在了那片荒漠中。
從一無所有到萬畝牧場,又用了五年時間。
柳文甜雖然對小時候的事情都沒太多印象,但是牧草曬幹後那股幹燥清甜的味道,卻始終萦繞在她的鼻腔中,那是童年的味道,也是父親的味道。
然而這樣安定的生活,卻隻維持到她十歲那年。
終究是财富迷人眼,當年跟着曹東浴血殺出來的兄弟,竟也和他生出了二心。
曹東自認待他不薄,但還是低估了對方想回港城東山再起的心願,當年老仇家找上門,他再次被衆叛親離。
意識到不對的時候,曹東第一時間就帶着老婆孩子趕緊跑,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無奈之下,他隻好同歸于盡。
用最快的速度将老婆孩子送出國,并且斷掉和她們母女的一切關系,然後直接自首,一口氣供出了他知道的所有人和事。
就算要死他也得拉個墊背的,況且留着這些人在外面,他也不放心老婆孩子的安全。
結果一進去就是整整十六年。
認識江川,是在他五十歲那年,當時他已經在高牆裡待了十年左右,都快要記不清自己女兒的樣貌了。
按照時間來算,也該是長到和江川一樣的年紀了。
所以在裡面那幾年,他幾乎是把江川當自己的親兒子對待,這份感情就算現在出來了,也沒改變多少。
他這一生起起伏伏,後半生他隻想圖個安穩。
·
江川打開副駕駛的門,拉着霧星河走下來,走到曹東面前,給兩人互相做介紹。
“曹叔,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霧星河,我男朋友,今天正好有時間,帶他過來認認家門。”
曹東看着眼前漂亮的年輕人,目光落在江川搭在對方肩膀上的手,那是一種既親密又有點守護的姿勢,就像草原上的雄獅在守護自己的專屬領地。
他認識江川這麼多年,還是頭回見他這麼維護一個人。
曹東伸出手,臉上露出一抹友好的微笑。
“好孩子,既然來了就像到自己家一樣,跟阿川一樣叫我曹叔就行。”
霧星河垂眼,看着對方伸過來的手掌,伸手握上去,“曹叔。”
曹東嗯了一聲。
“行了,别傻站着了,阿川上午打電話說你們晚上要過來,我就讓人現宰了一頭羊,烤了六七個小時,就等着你們兩個到了,咱就上桌。”
曹東走在前面,帶着他們朝小院中間走過去。
江川在後面拉着霧星河的手,小聲跟他說:“待會兒他們肯定要喝酒,你要不想喝就不喝,那酒烈。”
霧星河雖然酒量挺差,但這種場合他還是能喝一點的,剛想說沒事,還沒等他開口,胡冬冬就扯着嗓子朝他們吆喝起來。
“行了,你倆别說悄悄話了,都等你們半天了,趕緊過來開席,這味兒香得我口水直流,要不是曹叔攔着,早就剩一堆骨頭了。”
“唉呀你小點聲!”
胡可坐在一旁覺得耳朵震得慌,搬着凳子離他遠了點。
“那就卸下來,拿刀開始切!”
曹東不介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他這小院裡很久沒這麼熱鬧過了,他心裡覺得高興,還讓柳文甜去地窖裡幫他拿兩瓶酒出來。
都是他親自釀的糧食酒,從大西北老遠帶過來的。
今晚在場的都是熟人,沒那麼多生疏客氣,幾句話之後就聊得歡聲笑語。
胡冬冬本就是開酒吧的老闆,酒量不必說,性格更是個自來熟,再加上得知曹東和江川的關系後,他跟曹東簡直一見如故。
早在江川他們來之前,幾人就聊得很開心。
曹東今天也格外高興,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阿川把杯子滿上,我知道你酒量,别跟我在這兒打馬虎眼,那個……星河也來點兒?”
江川正要替他回絕,結果霧星河突然點頭說:“好,我也想嘗嘗。”
江川朝他看過去,霧星河示意他沒事,“兩三口還是可以的。”
曹東爽朗地笑了兩聲,“那就好,少喝兩口嘗嘗味,外面可嘗不到這味道。”
江川見他表情沒有勉強,便依着他,“那就一杯。”
“嗯。”
霧星河知道自己的酒量,一杯沒事。
江川拿起酒瓶給他倒了一小杯,霧星河先是抿了一口,緊接着又喝了一口。
曹東問他,“味道怎麼樣?”
“……不錯。”
霧星河咽下一口辛辣刺激的酒,這酒入口剛烈冷硬,味道橫沖直撞,但是滑進胃裡卻不難受,反而熱熱地覺得很舒服,跟酒吧裡那些綿柔柔的酒不太一樣。
見他還挺喜歡,曹東滿意地轉身,繼續和胡冬冬喝酒劃拳。
江川拿匕首熟練地剔下一塊肉,直接手拿着喂到他嘴裡,“這是羊腹部最嫩的那塊肉,壓壓味道。”
霧星河一口酒一口肉,焦香肥美的羊肉沖淡了幾分嘴裡的辛辣,冷冽的清酒又能緩解羊肉的膻膩口感。
他好像忽然領悟到了幾分,草原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趣味。
“怎麼樣?好吃吧。”
江川又拿了片生菜葉子裹着幾塊肉遞過去,“你别沾手了,還想吃什麼我給你弄,這是後腿上的肉沒那麼肥。”
“很香,入口即化……”
霧星河就着他的手咬了兩口,随後搖搖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杯裡的酒居然沒多久就見底了。
“我吃飽了,不過還想再喝點酒。”
江川看着他有些泛紅的臉頰,無奈地說:“這酒後勁兒大,别待會兒走不動道了。”
“不會,而且不是還有你嗎?”霧星河說着直接搶過江川面前的酒杯。
“你怎麼還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