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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星河操持完江奶奶的葬禮,回去後就生了一場大病。
他躺在床上斷斷續續燒了半個月,等醒來後,整個人直接瘦了一大圈,眼看着就快剩個骨頭架子了。
可他人是醒了,意識卻仍舊低迷,問什麼都不回答也就算了,就連食物進了他嘴裡也會在三秒内被吐出來。
對此醫生也沒轍,隻能每天都給他輸葡萄糖,勉強維持着生命。
那段時間是怎麼度過的,霧星河到現在記憶中都是一片空白,他也是從别人口中才得知一二。
他發燒時,整個人就滾燙虛軟地躺在床上,臉頰燒得通紅,眼睛雖然閉着,嘴裡卻念念有詞。
他時而被一身冷汗驚醒,燒倒是退了一些,可是大腦仍舊混沌,反應遲緩,隔十幾分鐘就扒着床沿嘔出胃裡酸水,然後脫力地倒回床上,繼續燒起來。
每天過得渾渾噩噩,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
等他開始有記憶的時候,已經到了清明節。
或許是潛意識裡覺得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吧,霧星河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就醒了,他坐起身靠在床頭,驚動了屋裡晝夜照顧他的傭人。
傭人趕忙出去叫醫生和夫人。
醫生給他做了全面檢查後,走流程般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沒想到這一次霧星河給了他答複。
“想,我想吃包子。”
包子當然是不能吃的。
他現在身體各項機能都過于虛弱,隻能吃一些流食,但這是一個良好的信号。
徐子舒聽醫生的話,全部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讓他盡量保持心情舒暢,包括給他準備香燭和元寶,任由他去祭拜那位老人。
霧星河在别墅外的山頭上,找了處面朝榆城的方向,安安靜靜地将帶來的金元寶一個一個燒了。
他本想在那裡多待一會兒,可惜他身體太差,在綿綿細雨中根本撐不了太久。
清明節過後。
霧星河就不再發燒了,也開始能吃東西了。
他配合醫生吃藥打針休息,又兩周之後,他就不用再每天輸液,開始正常活動正常吃飯,身體已經恢複了一半。
徐子舒一直懸着的心也總算是落了下來。
然而她落得太早了。
某天早晨,她坐在樓下餐廳吃飯時,沒來由地心裡一陣慌亂,手裡的牛奶打翻在地上。
她問管家,“少爺起床了嗎?”
管家叫人來打掃地面的牛奶漬,“回夫人,少爺還沒起,需要我上去叫少爺起床嗎?”
徐子舒點頭,随後又搖頭,“……還是我上去吧,我上去看看他。”
然後她身上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就被從浴缸裡漫出來到地面上的鮮血染紅了。
她站在浴室門口驚慌地望去,隻見寬敞的浴缸裡,仰面躺着一位面容安甯、骨瘦如柴的少年。
霧星河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見有人來,那雙漆黑的眼眸無聲地轉向自己的母親。
母子二人隔着鮮紅色的一汪水,彼此對望。
兩個月後。
霧星河坐上了出國的飛機。
徐子舒在把他安頓好之後就回了國,此後五年,他們母子再也沒見過一面,直到霧星河按照約定日期回國。
也就是江川的出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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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氏集團大樓,頂層中央花園。
溫暖如春的花房裡,五顔六色的花朵争奇鬥豔,秘書放下兩杯熱茶就謹慎地退了出去,将空間留給這對許久未見的母子。
徐子舒閉着眼睛斜躺在沙發上,手指一下一下按着發漲的太陽穴,似乎不敢面對眼前風塵仆仆、身形狼狽的兒子。
霧星河眼底布滿紅血絲,嗓音沙啞,“……騙了我這麼多年,你就沒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徐子舒一言不發。
霧星河冷笑,“好,那我有話要對你說。”
霧星河将手裡捏得快要變形的兩個信封,扔在徐子舒的身上,“這兩封信是你找誰替他寫的,字迹和語氣竟然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樣,花了不少心思吧。”
徐子舒不用睜眼去看,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徐子舒微微歎氣,“……那家酒吧的一個服務生,據說和他關系還不錯,至于字迹,應該是從什麼進貨賬本、工作台賬一類的東西上模仿的吧,誰知道呢,我隻要結果完美就行。”
“完美……”
霧星河不得不承認這兩封信确實模仿得十分完美,以至于他被哄騙了這麼多年。
他又問:“那你說是他不想見我,也是在騙我的了?”
徐子舒沉默不語。
霧星河從她的态度中得到了正确答案。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猛然攥緊。
昨天他去榆城第一監獄接江川出獄,結果卻撲了個空,監獄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江川早在三年前就提前出獄了。
後來他找人去查了詳細資料才知道,當年江川被判的是八年,根本就不是徐子舒給他的那張假判決書上寫的十年。
“為什麼要騙我?”霧星河問她。
徐子舒似乎是被他問煩了,睜開眼睛目光直視着他。
“你問我為什麼,我當然是要拆散你們啊,你當年是霧家的少爺,現在更是霧氏集團的新任總裁,你問我為什麼要阻攔你和一個坐過牢的窮小子相見,這難道還需要問我為什麼嗎?”
“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嗎?”霧星河執着地問。
徐子舒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質問,“……至少我想你養好病,成為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是沒有錯的吧。”
徐子舒:“即便我确實存在私心,但你今天能站在這裡跟我理直氣壯的讨說法,不還是我出的錢出的力。”
徐子舒面露疑惑,似乎對他都已經長這麼大了,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沒想明白某些道理而感到不解。
“我讓你繼承霧家有什麼不好,你如今有錢有權,假以時日都能把我打壓下去……”
“我不是你。”霧星河打斷她的話。
徐子舒:“……”
她胸膛劇烈起伏,被兒子這句話頂得太陽穴又開始疼了,“好,你不是我,你不會懲罰你的母親。”
徐子舒簡直氣極,“可難道真要讓我看着你變成一個精神病,每天都得關在家裡吃藥嗎?到時候那個身上背着案底的窮小子,也許每天掙的工資連你吃的藥都買不起,這樣你就開心了嗎?”
“要不是因為你是我兒子,我這些年的努力又圖什麼!”
霧星河冷冷道:“你圖的是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他撿起地上剛剛被他扔出去的兩封信,收好裝進口袋,然後緩緩轉身離開,他已經不想再和自己固執的母親多說廢話了。
霧星河:“你為我争取來的這些資源沒錯,你錯就錯在從小到大從來沒問過我的意見,你這些年的養育之恩我感激你,但是從今往後……”
“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但我也不會完全聽你的。”
合上門後,霧星河身後的花房裡突然傳出一聲劇烈的玻璃碎裂聲。
他連腳步都沒有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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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城每年的春天都非常短暫。
三月初還在飄雪花,三月末就可能熱得人想穿短袖,然後等到四月初又冷不丁地大降溫,讓人重新穿上毛衣。
得一直等到四月末左右,氣溫才算真正穩定下來。
這就導緻整個四月,榆城大街上的行人穿什麼的都有,同一條馬路上能看到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衣服。
“……呀,那個人怎麼撿垃圾桶裡的東西吃,這得多髒啊。”
坐在副駕駛上年輕漂亮的女秘書,側着身子朝後座剛剛空降過來的新任總裁彙報工作,不經意間視線往外一瞥,看見竟然有人在垃圾桶裡翻東西吃。
她見老闆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個人身上,便試着揣測上意道:“……霧總,我包裡正好有些零錢,您看要不要我……”
“髒嗎?”
霧星河嘴唇輕輕一碰,忽然道:“我以前也翻過。”
“呃……”
秘書臉上閃過一抹尴尬,頓時語塞,突然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有些危險。
霧星河支着腦袋靠在車窗上,望着馬路對面剛剛那人站過的方向,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來喜怒。
“逗你的,那個漢堡是帶着包裝被他扔進去的,他應該是吃不慣這些洋人食物。”
“……那,那還挺節儉的,是個很好的習慣。”秘書硬着頭皮接話,忽然覺得這位新上任的老闆雖然相貌英俊,可脾氣卻讓人捉摸不透。
“走吧。”
車子緩緩往前開,霧星河收回視線,閉着眼睛向後倒在座椅裡。
要去見嗎?
算了吧。
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他有好多話想說。
會不會他其實也想見自己呢,他都把店開在三中對面了。
但那是他以前的家,這并不代表什麼。
況且這麼多年沒見,他會不會都已經把他忘記了,畢竟他們之間最後留下的回憶并不美好。
可是……萬一呢?
萬一他真的還記得自己怎麼辦,他回來不就是為了找江川的,怎麼能臨到跟前自己先退縮了呢。
算了吧。
要不……還是去一趟吧。
就去看一眼。
天空下着小雨。
霧星河在做足心理準備後,随便挑了個工作日的晚上,讓司機把他送到美食街的路對面,然後撐着一把傘,緩緩朝那片熱鬧的區域走過去。
剛走到店門口,他手裡的傘倏地掉在地上。
有人先他一步撿起來。
“你好,你的傘。”
隔着黑色的雨幕,霧星河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忽然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他忍不住在心底輕聲默念:
好久不見,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