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陸擇栖才恍然意識到這句話所指代的含義。

他短暫地怔忪了一下，思緒重新被耳旁的聲音拽回，林育睦忽然腳步一頓，輕輕“啊”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泛起一瞬間的變化。

“怎麼了？”他略一扭過頭去看。

“這一層，”林育睦揚起目光，很快便恢複了平靜，語氣一如往常，平淡無波，“好像沒有攝像頭啊。”

“咦？”陸擇栖也好奇地擡起臉四下張望，的确，除去樓内本身安置的監控外，并沒有鏡頭存在的痕迹。他特意打開最近的一間房門，開了燈光朝裡面瞧了瞧，仍舊一無所獲，“還真的沒有。”

因為這裡不在節目的拍攝區域内，所以才沒有安排任何拍攝工具嗎？節目組對選手未免也太過信任，他們就不擔心有人會偷偷溜上去幹壞事嗎……比如抽煙之類的。思來想去，陸擇栖能舉出來的壞例子也就隻有這麼一樣。

不過，這樣一來……現在的他們完全不會被拍到。

無論我們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不會出現在即将播出的節目裡，也不會被其他人知道——陸擇栖後知後覺地參悟了這個道理，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視線後，他才倏地意識到自己剛剛好像不小心将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略顯僵硬地回望，發覺林育睦正定定地看着他，顯然是将剛才的話一字不落的聽了去，對方眸光柔和，唇角輕輕抿出一抹笑意，語調微微上揚：“你有什麼不能讓别人知道的話要說嗎？”大抵隻是一句輕飄飄的玩笑。

因為陸擇栖還未從怔愣中回過神來，林育睦便已經忽地邁出一步，從他身邊越過，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有回複的意圖。

經由這麼一打岔，陸擇栖險些忘記最初的話題，他并未急着上前，而是識趣地墜在後方，話頭生硬地一轉：“對了小林，難道在那次合唱比賽之後，墨湘他就變得……沒辦法唱歌了嗎？”

“……嗯？”林育睦腳步一頓，稍稍偏過頭若有所思道，“當然不是。來到這裡之後，你不也聽過幾次嗎？”

陸擇栖先是想到主題曲結束後的直播，就是在那次見過劉墨湘手握話筒，輕松自如地唱歌的樣子後，他才會認定對方擁有拿下《夜奔》這首歌主唱part的實力。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他才會在小組第一次進行part分配時和郭義決定讓出高難度唱段的今天，一而再地問出那句話——“你想要試試嗎？”

可惜劉墨湘的态度一如往常，錯開視線，低頭無言，安靜，逃避。但并沒有否認。

因此，陸擇栖決定再問一次。

他努力回憶着林育睦所告知的情報，尋找突破口，雜亂的思緒中，似乎有一條細線在冥冥中指引着他。

“是啊，我聽過的。那天晚上，還有初舞台的時候，他明明表現得很好。”氣息平穩，絲毫不出錯，和另外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林育睦忽然問起：“你覺得我們的初舞台怎麼樣？”

“很好，很完美，簡直像一個成熟的團體。”陸擇栖有些意外，但還是誠實地回答。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三個各自的歌詞？”話音一落，林育睦便對上他疑惑疑惑的目光，頓了頓，立馬改口道，“不記得也很正常，畢竟隻看過一遍。”

“嗯……”算上這一周目，其實是三遍。

陸擇栖有點心虛，沒敢說話，靜靜等待着對方的下文。

“初舞台的那首歌，”林育睦緩緩開口，“劉墨湘其實沒有唱過一句完整的歌詞。”

這是……什麼意思？

陸擇栖呆呆地眨着眼，有些疑惑。

學校的合唱比賽過後，劉墨湘幾乎是千夫所指，他原本就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在班裡不算合群，也沒什麼要好的朋友。他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被訓練填滿，一開始是聲樂，後來是MYX公司的出道預備課。他幾乎将全部的精力投入練習，沒有多餘的時間玩耍，跟不上同學們閑聊的話題，漸漸地成為了班級裡可有可無的人。

就在這時，有人說出，他是“練習生”。面對突如其來的好奇與關注，他大概很無措，或許也曾為此感到過一絲欣喜。

蛋殼由外力鑿出一個細小的缺口，若有若無的光透了進來，他全然不知，在自己感歎外面的世界竟如此明亮之時，下一秒，周身的一切便會化為碎片。

他在全校師生面前忘記歌詞，搞砸了班級的演出，成為衆矢之的，再也無法退回殼中。舞台靜默的幾秒內，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将後續的詞句補充完整。

下一次在衆人面前開口時，他總是率先想到失敗的後果，甚至難以發出聲音。

他在合唱隊落選，迷茫過之後好不容易找到了新的目标，說服父母得到支持，卻遲遲遊離在出道名單之外。

多重打擊之下，他開始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墨湘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缺少成功的經驗。”

“他一直覺得，”林育睦以沉郁卻有些孩子氣的口吻講述着，語調像沉甸甸的野果，“父母也好，老師和同學們也好，乃至他自己，他沒能達成任何人的期望。

“因為積累了太多的失敗，所以才開始懼怕。

“他現在，已經沒辦法在舞台上相信自己了。”

“沒辦法相信自己……”陸擇栖緩緩咀嚼着這句話，忽地想起自己的初舞台。那天他因迅速地臨場反應填補了隊友們的失誤，當時，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是啟動了什麼應急措施，讓他在短時間內快速進行應對。

後來，他逐漸明白，在經曆了前兩周目的高強度練習後，他的身體或許獲得了肌肉記憶，下意識地做出了應對。可以确定的時，舞台上的那一刻，他一定是相信着過去的自己，因此才能有驚無險地完成整場表演。

而現在的劉墨湘，正是缺少了這份“信任”。

“為了盡可能地減少失誤，叫我們這首歌的老師重新分配了歌詞。墨湘幾乎隻有前半句，後半句則分給我或凡炟，如果他在舞台上出現失誤或忘記怎麼唱，将由我們負責補救。

“——當然，這個舞台我們練習了很久，久到容不下任何差錯。”

陸擇栖略一回憶：“在我的記憶裡，你們的表演沒有出現問題。”

“我想，”他停頓了一下，試探地望向林育睦，對方靜靜地聽着，眼睛像忘記關閉地窗戶，陽光傾洩，清風習習而過。

他嘗試着組織語言，“那個時候的劉墨湘可能還無法相信自己，但他信任你們。因為有你們在他身邊，他相信無論發生怎樣的意外，你們都能幫助他，幫助這場表演圓滿落幕。”

“诶，等，等一下。”他忽地一愣，仿佛被一道驚雷擊中，一下子僵在原地。

他的眼瞳突然激烈地震顫起來：“難道，墨湘他沒辦法發揮出全部實力是因為……我們組的人不太可信嗎……”

林育睦眨眨眼睛，有點困惑，随之輕輕笑了笑：“這就是你的結論？”

陸擇栖回想了一下小組之前的氛圍：教學混亂、逃避練習、互相揭短、吵架、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又要重新分配歌詞……完全是安心和信賴的反面。

“而且……”陸擇栖猛地想起一件事，他宛如生鏽的機械般僵硬扭頭，幽幽地看向林育睦，雙目逐漸黯淡，“我剛剛想到，接在他後面唱下一句詞的人，好像是我。”

怎麼突然有種，偵探變嫌疑人的即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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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擇栖愁雲滿面地回了宿舍，剛打開宿舍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交疊在一起的兩個人影。

索朝祺不知緣由地握着冉華兩隻手，笑眯眯地朝着對方的臉貼近，注意到門口發出的聲響後，冉華幾乎立刻就猜到來者，拼命将頭扭向一側，朝着着怔立在門口的陸擇栖投去求救的目光。

“……”陸擇栖緩緩轉身，“……打擾了。”

“不是，等一下，回來！”還未離開半步，他便被冉華近乎崩潰的叫喊聲喚了回來，待他重新看過去，對方已成功逃脫，隻剩下索朝祺在意猶未盡地癡癡笑着。

“擇栖，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冉華佯裝冷靜，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鏡，語速飛快。

陸擇栖連忙搖頭，不由自主地後移一步：“我什麼也沒想……”

“我剛剛是在練習。”笑過之後，索朝祺不緊不慢地出聲解釋，“隊友說我跳舞時表情不對，不投入，所以就讓他們幫我練一下。”

“他們”二字咬得很輕，但依然被陸擇栖敏銳地捕捉到，他飛快地看向寝室内最後一位成員，伊裡面色蒼白，縮在角落裡默不作聲，一副受了大驚吓的樣子。看來是……已經練習過了是吧？

“你們跳的是什麼舞？”陸擇栖好奇地問。他記得索朝祺所在的組别選擇的是首名叫《白玉映沙》的國風曲，他怎麼也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樣的舞蹈動作，需要讓成員們如此之……貼近。

“哦，我有一小段雙人舞。”索朝祺漫不經心地回答，“估計是我水平太爛了，他們覺得我自己一個人跳不行，專門給我安排個舞伴。”

“别這麼說……”冉華微微皺起眉頭。

索朝祺暼他一眼，毫無顧忌地笑笑：“本來就是。要不然還沒能是因為什麼，想跟我賣腐啊？”最後兩個字刻意加重了一些。

雖然宿舍生活不是節目放送的重點，但選手在鏡頭下字正腔圓地說出“賣腐”兩字仍然會叫聽者膽寒，偏偏罪魁禍首表現得毫不在意，眉眼一彎笑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