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來到沈迎十二歲的時候。他現在不僅對苦難欣然相迎,有時甚至還會主動前去,就像他魔怔時的,他把它叫做“葉藏狀态”。
沈迎覺得那個狀态很适合他,他需要扮演出任何情緒,從而能騙過他想騙過的所有人。
并且,在人的概念裡,“葉藏狀态”也是吃苦。人的概念,應該也會被納入老天的考察範圍内吧?這樣的話,他就是在吃雙倍的苦了。
不過,苦是磨難嗎?沈迎有時候會想。
還有。他想,自己是否有些過于不矜持了?為什麼連落面子的事情,也要文绉绉地配上一個白丁也看得懂的名号?
隻是一個貶低自己的狀态而已,把自己視作下賤的東西。為什麼說不清楚?為什麼支支吾吾?
沈迎有一副很漂亮的樣貌,瑞鳳眼,長睫毛,眼尾狹長。左眼下一點痣,色澤淺淡。眉骨低,從上往下看他時總覺得他有種下一秒就會跳起來咬你一口的兇勁兒。寬大不合身的破舊衣服,但能看出來被盡力洗得幹淨。頭發很久沒打理了,長到十二歲少年的腰間。他已經初露受過教育的書卷氣,與這個村莊格格不入。它與天性的純真渾然一體。
這副外貌為他博得了許多觊觎,也得到了某個人的瞥視。
或者神。
支教老師在這個小村莊裡落戶之後,他們拐賣人、移植器官都少了很多。沈迎在相對安全的這個時期遇到了宋明莘。
盡管已經不再奢望在學校裡學習,沈迎還是會在沒事的時候扒在教室的窗台上朝裡看。
不像書中那樣整齊擺放的桌子,學生外出坐好都會讓它歪斜。兩人坐在一起,屁股下面是一條黃色的長闆凳。老師會拿很多很多顔色不一樣的粉筆,黑闆上會有田字格,教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可以用到。嗯,三年級的也可以。
一開始沒有統一的服裝,但一位笑起來很好看的女老師一提,之後就有了。沈迎于是注意到她。
她很特别,會打扮,會穿漂亮的裙子,會說沈迎聽不懂的話,喜歡和别人聊天,笑起來和太陽從雲彩裡出來一樣明媚,被蚊蟲叮咬會很生氣地去找校長推薦的三七葉。
沈迎悄悄觀察她,見她夏天找起來實在費力,在征得奶奶同意後從奶奶家裡挖了一棵放在教師辦公室門前。
沈迎不知道宋明莘注沒注意到過自己。他不是很想讓宋明莘注意到他。
他看起來太低賤了,和宋明莘就像是被烤幹的泥土與沐浴過晨露的鮮花,完全是兩種極端。
于是沈迎隻是偷看。他看宋明莘溫柔地把糖果遞給回答正确的學生,耐心地幫衣服扣子掉了的學生縫補,認真地對待每個學生積攢下來送給她的小紅花……
沈迎眼巴巴地看着,想,他也想給宋明莘送小紅花。
沈迎覺得宋明莘滿足他對姐姐的所有幻想。但是這樣的姐姐一般隻會給主角。這更堅定了他要成為主角的心。
說到主角。為什麼會覺得主角就是好的呢?
沈迎揪着這個從來沒和别人說過的話題,曾經一遍遍地诘問自己。
于連死掉了,葉藏進了瘋人院。作為主角,他們的人生也沒有多少純然光鮮亮麗的美妙生活。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覺得成為主角是好的呢?
暫且抛開葉藏。于連的那段生活足夠多姿多彩,愛他的人也很多,傾向都明顯。結局是斷頭台沒錯,可誰的結局不是死呢?他前面的那麼幸福那麼幸福那麼幸福那麼幸福……
标着“罪與罰”的羅佳,最後被索妮娅治愈了呢。
應該不會有人真的能和葉藏一樣永遠不快樂吧?沈朝聽深褐色的眼睛裡漾着水。至少……至少,不會是他吧?
不能這樣逮着一個人欺負啊。
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主角應該都是會幸福的才對。哪怕是短暫的,但在每個時期,要麼懷抱希望,要麼有人幫助他懷抱希望。
……
…………
好羨慕。沈迎低下頭。
痛苦也好羨慕。
再一次扮演小醜供人娛樂,沈迎的思維在這方寸天地裡展不開更多的幻想,他的表演被人厭棄了。
得到這個消息,沈迎才知道苦不一定就是磨難。
這種被譏笑、被嘲諷,被廉價地當成狗看待甚至不如看門狗的經曆,這種别人說不要就可以被趕出去的感受,這種擺在明面上的就是要侮辱尊嚴砸碎自尊的命運,這才是磨難。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把自己貶入塵埃,但事實是他一次次手下留情,讓他的自負心理幾乎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可是他不能真的任由自己喪失某些東西,假如他變得麻木不仁,痛苦該由誰還過去。他自知自己信念不堅,一定會迷茫在麻木帶來的無邊的失憶中。
連壞人都在一邊給他制造美麗幻夢,讓他覺得可以出去;一邊教他認清現實,你是比他們還要低賤的蛆蟲。
話說,他們算不算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