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是文藝青年呆呆地看着,手指被鋒利的碎片劃破,流出鮮血。鮮血滴在土地上,倒行時有光亮閃過。
它回到文藝青年的身上。
文藝青年背後,出現無數道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一根青草的葉子突破沙土。
整部影片風格詭谲,彩蛋更讓人聯想起先前突然死掉的主角。一部透着隐隐詭異的最好被納入恐怖片範疇的文藝片。
“當時編劇和我說不要怕。”沈朝聽重溫完這部電影也有些回不過神,他下意識回想起拍電影時的狀态,“她說‘白骨有什麼可怕的呢?最可怕的還是你演的主角,它無休無止地死而複生、蛻殼逃脫,它是生命的螞蟥和菟絲子’。
“我當時有想過,但直接被她指出來還是感覺有點瘆人。錄彩蛋之前我也想過主角的結局是不是太潦草了,故事發展怎麼那麼奇怪。”他解釋,“當時的導演不喜歡把劇本拆細,就讓人自己理解,所以NG是家常便飯,複雜點的情節更是死磕。導演磕編劇磕我也磕。不過也因為這一點,想通之後演出來的效果也更好。”
“肯定很辛苦。”韓暮生很心疼。
沈朝聽笑着:“演完之後感覺像酣暢淋漓的一場夢,主角從無辜的看客變成最後的罪人,怪物入侵世界,白骨觀在影片裡就僅僅是觀白骨。假如他不去看這個風月寶鑒,他可以像人一樣繼續堅韌不拔地活着。”
韓暮生換了個姿勢,坐在地上,下巴擱在他腿上,使勁朝上看:“聽聽,你覺得‘生活’是什麼樣的呢?”
沈朝聽想了想,眼底流露出痛意。他說:“生生不息地活着。”
韓暮生若有所思。他又問:“聽聽,你最喜歡你演過的哪幾個角色或者故事啊?”
“《空空》、《回響》,還有《假如就在此刻》。大概是這三個。”沈朝聽說完,看韓暮生神色有些訝異,忍不住笑道,“因為最後一個是校園題材的,所以有些驚訝?”
韓暮生點點頭:“感覺聽聽很文藝。”
“對它有一種情懷。”沈朝聽解釋,“沈懷甯也是個很有趣的角色。在校園劇本裡,編劇把他設計成從古代穿越來的學生。但他本來身份是俠者,這勢必會讓他的校園生活很獨特。作為第一視角,他性格是比較少見的文靜,不過懲惡揚善,又有别具一格的熱鬧。會被女同學逗得好幾天不敢直視人家,也能靜下心學習自己并不習慣的知識。
“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走進别人眼睛裡的第一個角色。”沈朝聽說,“他在故事裡創造了我的未來。”
小韓腦袋瓜一轉,傷心了:“白月光角色。”
沈朝聽噙笑:“在愛裡,你才是白月光。”
然後就沒人再說話。影片還在播放,他們隻是中途暫停。再次打開,沈朝聽深深地看了屏幕一眼,思緒迅速飛到和《空空》主角重疊的時候。
周圍都是白骨。夢裡也是。照鏡子的時候鏡子裡的自己也是。
兩隻眼睛不再是形容的空洞,而是的确的兩個黑洞。那為什麼還能看見?手指的皮肉消失于是感受不到溫度,但是看過去卻能發現已經被過熱的水溫燙起幾個泡,或者被凍得開始泛紅發腫。
誰來救救我啊。
我沒瘋!你們憑什麼認為我瘋了?看到白骨難道是什麼稀奇事嗎,你們眼瞎心還盲所以要覺得我是精神病?我他媽都是被你們逼的!他媽的!你們!你們!
……白骨上面為什麼會有髒東西?
擦不掉……不管怎麼樣也擦不掉……洗不幹淨……
為什麼會這樣?
好髒好髒好髒!!!用了洗手液,用了肥皂,用了酒精用了消毒水——他恍惚間聞到了皮肉被灼燒的味道,發熱的疼痛感覺它在飛速潰爛。白骨上還是黑的。
好髒。
黑色的痕迹像斑點狗身上的斑塊,油光水滑的皮毛反射出亮眼順目的光。污漬在沈朝聽身上蔓延擴大,從一塊可以類比成太陽黑斑與太陽隻見的大小關系的斑點,變成吸附的、無法被解除的替代。
骨頭是透黑的,沒有應該有的玉白色。
雙目下意識會把人幻想成褪去皮肉的白骨,不過沒達到真正修成白骨觀的程度。除了分不清是誰,它對生活并沒有什麼影響。難道說帶來的恐懼是痛苦?那是那段時間裡他确認自己活着的條件。
一隻隻骷髅湧上來。
其實我蠻寂寞的,掩蓋怪物的身份生活在你們當中。可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怪物,我以為我和你們一樣,一樣活着,一樣吃飯,一樣上學,一樣上班。我們摸過同一張紙币,看過同一朵雲。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但我會用怪物的身份怨恨你們。
我嫉恨你們,你們依靠特權的輕易,依靠天賦的輕易,依靠金錢的輕易,依靠心性的輕易,隻有我要依靠四下無依。
沈朝聽目光澄明地想,這是沈朝聽在自殺事件後接的第一部戲。
自殺前和自殺後演這部戲是不一樣的。自殺前,這部戲是引線;自殺後,這部戲是地雷。
隻是……隻是它的确有一處意外。
一具漆黑的骨架怎麼在潔白世界裡生存?他羞恥、厭煩,怨恨身上的每一塊骨頭。他要把這一身骨頭全都磨碎,用漂白劑洗幹淨後重新填充成他的骨頭。
……你們、為什麼,要,制止我?
與其說這可以被稱作恐怖片,不如說它的隐喻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那種惡意猶如陰影附着在每個人身上,一旦有了覺醒的機會,将會毀滅這個人。徹徹底底的。
沈朝聽憐惜地伸出手,撫摸韓暮生的臉頰。韓暮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也和他對視,目光坦坦蕩蕩。
他似乎看到韓暮生的臉也被閃爍成皮肉與白骨的分别,黑漆漆的眼窩看着他,仿佛堅定的守衛,石穴的巨龍,倔強守着他的珍寶。
沈朝聽不再想湧上來的幻覺,于是韓暮生的臉又變成本來的樣子。漆黑的眼睛牢牢地捕捉沈朝聽的身影,瞳孔裡倒映出沈朝聽的臉。縮小的人影動了下,手不再亂動,一隻手捧住他的臉頰。
韓暮生的臉頰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來。他的眼睛彎得像月牙。
……脆弱的愛。
沈朝聽收回手,然後牽起韓暮生的手;“該休息了。”
他小聲埋怨:“睡前看這部片子,也不怕做噩夢。”
韓暮生笑嘻嘻的:“隻要聽聽在我身邊,哪裡還會有做噩夢的機會。”
沈朝聽饒有興趣:“怎麼說?”
“當然是因為我會直接變成保護聽聽的英雄呀。”
沈朝聽微微動了動嘴唇。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
那些把人的脊骨從皮肉裡抽出來的痛苦,把下跪當做臣服的象征,把怨憤變成成長的養料。
把無知者的尊嚴踩在腳下,把有知者的向往當成癞蛤蟆。
讓死亡成為威脅手段的不堪經曆……
他知道韓暮生知道了他的所有,但他從來都沒有完全講述事情的實情。
真實經過,起承轉合,所有經曆在二次傳播的時候都會加上傳播人的主觀判斷。
他希望韓暮生憐惜他,又不希望韓暮生可憐他。
他希望韓暮生遠離他,又不希望韓暮生離開他。
但他的确希望韓暮生幸福。
一個人知道所有真相,這樣的結果會是幸福嗎?
願意自欺欺人的人群裡,韓暮生也許并不是其中一個。
不要怕。不能怕。
及時止損。或者的确能夠綿長。
他又想起宋明莘。快到她的忌日了。他總是時時想起。
宋明莘,你不是一個好老師。你教的我都學不會。
所以,你能來看看我嗎?
即使是壞老師,也要給學生一個解答吧。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不辜負一個人的真情?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幸福?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也可以讓自己在幸福裡不用後悔,直到生命的盡頭,在我死去才有可能知道真相?
我希望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的虛假幸福降臨在我身上。我是那個願意自欺欺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