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蓋探路,抵住皮膚。溫熱的柔軟的指腹要貼上去,帶來顫栗。沈朝聽惶恐地向後退,感覺手指捏了捏,刺激得他嘔出胃中酸水。
那不是他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但是他第一次被同齡人這樣做。他們覺得他瘦弱,所以可以任意施為。人真是可怖。
不要這樣做……
沈朝聽應該這樣說話制止,低垂着眼,因沒有力氣而顯得欲拒還迎的姿态更能激發人的征服欲。但他沒有,他木着臉,本來就暗的眼珠更是毫無光澤,胸膛劇烈起伏,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
他不說話,不回擊,不反應。除了最開始嘔吐的動作,他就像一個癟了的充氣娃娃。
于是他害怕鬧出人命,逃走了。
于是他害怕鬧出人命,松手了。
沈朝聽因為應激,呼吸變得急促,但他隻有那麼大小的肺,空氣慢慢變得局促。
口罩在努力呼吸的時候被扒下來,沈朝聽的臉逐漸被更多人認出來。他眼前閃過一張張臉,耳朵遇到一句句惡語。假如痛苦是這樣的疼痛,他苦笑,不在意的确隻是他騙自己的謊言。他脫離不了也解決不掉,關于人的所有,不論他經曆什麼,他都懇求人的關懷與愛撫。他從來沒有逃離過人,從書籍到生活,他從來都要考慮的是入世和與人相處。真的有那麼多難過嗎?他又想。他不自然,臉皮繃着,肺卻有自己的思想。有人冷眼看着,有人撥打急救電話。所以他現在在這裡——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給别人帶來麻煩,帶來困擾,讓别人不高興。他明明是一個廢片,為什麼總想出現在攝影師的收藏中?
鐵鏽味漫上他的喉嚨,口腔上方,渾身發癢。他的指尖抽搐,神經質的要去抓筆。他想改變什麼,握住筆就好了——更改。更改故事,把劇情改變——會變好的!你會幸福的!!!
主角怎麼能不幸福——依靠他的視角,連這點報酬都給不起嗎?失去這張臉,失去聲譽,得到死而複生的報酬——記錄主角故事的東西,為什麼要安排别人的命運?!
那麼,那麼……在搗毀命運的巢穴之前,怎麼求證——他确定是主角嗎?
不管怎麼樣,他也想放手一搏。畢竟他既然已經遠離所有幸福,已經失去愛的能力,用一顆質疑的心否認所有人的真誠,他早就沒有資格。沒有活着的資格。但是他找不到筆,虛空裡隻有空氣開玩笑一樣依靠阻力蒙蔽他,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實際上卻逸散了。如此悄無聲息的逸散了。
空氣消失在空氣裡,水融入水中?。
主角還是配角,反派還是路人?怎麼才能找到拯救所有人的身份……哪怕他不會再有結局,或者那就是他的結局。沈朝聽頭一歪,沒有等到救護車,先一步陷入永遠的黑夢。
救護車匆忙趕到,車門打開一個口。
打開門,是韓暮生突然上門拜訪了。
沈朝聽有些疑惑,他不知道這種情況下韓暮生找上來幹什麼。門口的漆每天都在更新,最開始他還想着管一管,之後也管不動了。
他找出新的拖鞋,說:“家裡有長輩,可能需要你安靜一些。”
韓暮生點頭。
沈朝聽輕聲問:“你是有什麼事嗎?”
韓暮生點頭,不耐煩和他虛與委蛇,實話實說:“韓玉槊讓我來看着你。”
“……”沈朝聽伸手去冰箱拿牛奶的動作一頓,但很快他就收拾好了,臉上重新挂起笑意,就好像網暴從不存在,“嗯,她不信我,确實需要看着。”
他問:“那你是要這段時間都住在這裡嗎?”
韓暮生:“對。打擾了。”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歉意,說這話隻是單純的客套。
沈朝聽也不在意,即使他下意識視線就會追随韓暮生的身影,但他并不會以此作為影響别人的理由。
有好感和沒好感,喜歡和不喜歡,愛和不愛,沈朝聽在長達二十餘年的演藝生涯裡把它們學得很透徹。
他把牛奶熱了熱,又接了一杯溫水,放在韓暮生面前。韓暮生愣了下,端過牛奶一飲而盡。
“我帶你去客房吧。隻是這麼晚了,恐怕客房收拾得不夠好。”
韓暮生有些疑惑,這真是網上傳言的那個沈朝聽嗎?完全不同的謙遜禮貌,談吐溫和。他站起來,跟着沈朝聽走:“我在哪兒都能睡。”
客房沒有沈朝聽說的那麼糟糕,灰塵是把指尖用力一抹都看不見的程度。依舊是顔色明快的葡萄綠和月季粉,交織成棉花糖般甜蜜的夢。
沈朝聽去櫃子裡給他找出床上用品,幫他一起收拾。床墊和褥子是青蘋果綠,被子和毛毯是水蜜桃熟透的粉。枕頭是米白色,被沈朝聽嵌在最中間。
“晚安。”沈朝聽說,“你明天有課嗎,需要我喊你起床嗎?明天上午我回去配鑰匙,家裡暫時沒有備用鑰匙了。”
韓暮生正想說什麼,國字臉男人走出來。男人大聲喊“沈迎”,韓暮生注意到沈朝聽身體抖了下。
沈朝聽顧不上韓暮生,慢慢把身體轉過去,面向男人。
氣質絕佳的青年一瞬間仿佛被抽掉筋骨,頭顱謙卑溫順地低下去,像一隻煮熟後弓着的蝦,在人類面前談不上絲毫威脅,反而覺得它柔弱可欺,連快速逃跑的腿都自暴自棄地收入腹部。
韓暮生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讓沈朝聽回到原本面對自己時的樣子,回到他自己的樣子,不要因為那個男人對他的權威就放棄自己的所有。
男人淡淡掃視一眼,好像剛才隻是順口喊了一聲沈朝聽,因為他們的關系足夠親密。好一會兒男人才說:“半小時後給我送牛奶。”
沈朝聽道:“是。”
男人離開了。沈朝聽也要離開,去廚房。韓暮生連忙拉住他,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麼原因。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韓暮生問:“他是……”
沈朝聽表情平淡:“我的父親。”
“哦,父親,父親啊……”韓暮生幹巴巴的,絞盡腦汁,“父親……也不能這樣。”
沈朝聽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室内潔白的燈光下無處遁形,清明見底。他短促地笑了下:“我知道了。”
他說:“謝謝你。”
韓暮生還沒搞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啊?我也沒做什麼……你有想法就好。”
沈朝聽說:“謝謝你在我的這種情況,還願意覺得我是受害者,并且幫我。”
韓暮生不贊同地看他:“我不知道那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韓玉槊也沒和我說。她這人嘴硬心軟,現在還讓我來看着你,另一種可能是擔心你自殺。比起網絡上的話,我更願意相信我的感受。你給我的感受很舒服,不論我是否比輿論先認識你,我都希望和你交朋友。隻有我發現你和我三觀不合,才會想要和你分離。”
沈朝聽安靜片刻。他的眼裡湧上淚花,眼皮暈出薄薄的紅。他張嘴要說什麼,韓暮生剛想仔細聽,就發現沈朝聽離他越來越遠,遠到他猶如誇父逐日不得終點。但沈朝聽在遠處笑得很好看,眼淚成為他的微笑上最純潔的點綴。
沈朝聽明明隻是微微張嘴,聲音卻很清晰地傳遞到他耳邊。沈朝聽說:“能夠遇到你,我真是……極其幸運。”
韓暮生想,我也是。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就是這麼覺得。他不知道沈朝聽能不能聽見,所以他大聲喊回去:“對不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打了你——下次,你要是不願意接受,下次見面,你就打回來吧——”
沈朝聽的聲音沒有再響起了。
韓暮生有些失落,但不妨礙他的愉快。他和沈朝聽成為朋友了,希望能成為得更久一點。
查看手機,讓人目眩神迷心神惶惶的幻境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監控閃爍着讓人心安的光。沈朝聽笑笑,難得完全坦率。他湊近其中一個鏡頭,朝那邊的韓暮生打招呼:“你最近有時間嗎——我們可以再一次一起去旅行嗎?”
韓暮生正看着監控,聞言激動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韓玉槊瞪他一眼,他還興緻沖沖的:“姐!我要出去玩。”
韓玉槊瞟了眼手機,就知道是沈朝聽給他說了什麼。她翻白眼:“愛去不去。”繼續吃飯。
韓暮生一直在觀察監控,沈朝聽最後能從幻覺裡掙脫,還是他溜到沈朝聽家裡給他喂了藥的結果。他一心忐忑沈朝聽會不會責怪他的不聽話,沒想到還能收獲意料之外的東西。幻覺裡到底有什麼?這是回光返照還是真的向好?韓暮生不知道。他看向堆積在一起的他的一到十八歲的禮物,在心裡祈禱這是沈朝聽恢複了他的愛。
一定要平安。
沈朝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鏡頭這邊猶豫了一會兒,站起身,不讓自己面對鏡頭。他輕聲問:“你——覺得我是主角嗎?”
韓暮生有些疑惑。他快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自己了解的信息,斟酌字句:“……在我心裡,你就是主角呀,聽聽。”
沈朝聽敲敲鏡頭,告訴他自己知道了。韓暮生看見監控裡沈朝聽的腳步走進卧室,他沒在卧室裡安,所以隻能斷在這裡。所有屏幕裡都空蕩蕩。
幻覺的威力還是太大,沈朝聽依舊有些分不清那些經曆究竟是真是假。他又想到網暴是發生過的,又想到他曾經認罪。還有韓暮生砸在他胸口的那一拳,他吐出來的組織和碎片。他想到尾聲的時候韓暮生朝他道歉,是韓暮生想要道歉,還是他幻想的韓暮生為了順從他才道的歉?
沈朝聽輕呼一口氣。他現在格外的亢奮,不願停留在哀愁的思緒裡太久。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并且一定是要違背自己先前習慣的。他想到很快就要和韓暮生一起出去,在這之前他除了病房那次,沒有再和宋明莘的父母見面。
那就見一面吧。他想。他興奮得周身都循環着活潑輕快的曲調,一路昂揚向上,爬到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