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聽若有所思:“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他心裡的确有些疑慮,不知道小山頂的池水能不能為他蕩滌思潮。
“那就去吧。”
利于行動,韓暮生把雙人圍巾摘下,全套在沈朝聽脖子上。
毛茸茸的一團,過長的圍巾擺,沈朝聽失笑:“沒有這麼冷。”
韓暮生捏捏他的手:“暖和一些,但不多。”他一定要沈朝聽把露在外面的皮膚全都變得暖暖的。
從這邊到小山山腰,還沒開發纜車,兩人隻能先沿着山路下去,再走到熱鬧的小山那裡。
走到山腳,連沈朝聽的臉上都泛起紅暈,淡淡地蒸着熱氣。
“熱起來了。”韓暮生拿出紙巾擦幹淨沈朝聽手心的汗。
沈朝聽想把手抽出來,無果。他低着頭,斂目看韓暮生的手。
手是最容易與身體産生色差的部位,韓暮生驗證了這一點。但并不難看,隻是看到時會讓人去想,它的主人真是一點也不在意“護膚”這件事。
凜冽的冷風吹過兩人相觸的手。韓暮生把沈朝聽的手包裹住。
“感覺隻有這樣才會安全。”他自言自語一樣說完這句話,然後去看沈朝聽,“聽聽覺得呢?”
沈朝聽想避開他的視線,擁擠的人群卻讓他不得不把目光重新投在唯一熟識的人身上。沈朝聽突然走過去一步,把頭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埋在韓暮生頸間,深呼吸。
我不喜歡人群,這一點伴随我生長到現在。
小的時候不喜歡人群,因為不論是年齡大的還是年齡小的,他們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
我不是第一個被抱進來的,卻是第一個一直被拖着養育的。因為他們找不到我的父母。
——他們找到的我父母使用的電話卡,是更換前的。
什麼意思?意思是,我失蹤之後,他們就把一切有可能聯系到我的方式從他們的生活裡删除,甚至包括房子。
他們搬家了。
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對我說的這些是真是假。總之,我知道的是,他們還懷抱着萬一就找到他們了的天真幻想,才讓我在這裡苟延殘喘。
我不是和他們的孩子同等地位的生命,他們是那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孩子。我是外來者,并且,因為之後營養不足,長得格外瘦弱。
他們覺得是城市裡的基因不好,不然為什麼他們的孩子就可以長得又高又壯,我卻弱不禁風,像個竹竿?
如果他們不涉及我的生活的話,我也不至于那麼厭煩他們。
但是他們總要插手。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禁锢了我的身體,已經禁锢了我的靈魂,還要洗腦我的精神?
……
我的确被洗腦成功了。
我變成他們一言一語擠兌出來的樣子,小家子氣、局促、神經質或者說神經病、書呆子、不老實、手腳不幹淨。
在叙述的過程裡,我不會對你的語言和表情進行指責。但是——(停頓)不必要用這種極為悲傷的眼神注視我。
我……沒有……那麼可憐。
嘈雜的人聲裡,韓暮生依舊能捕捉到沈朝聽輕而緩的聲音。
沈朝聽默然,再次看向兩人相合的手掌。韓暮生不給他轉移注意的機會,擡起手,輕輕咬住沈朝聽的指尖。
沈朝聽睜大眼。
不疼,有一點癢,韓暮生的舌尖掃過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唔……”沈朝聽微微擰眉,又很快舒展開。這一次韓暮生用了些力氣,在他指尖留下一個深深的牙印。
“我心疼你。”韓暮生說,“不是因為你可不可憐。再可憐我也不會流眼淚。
“隻有在意,才會讓一個人在面對某件事的時候哭泣。
“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在意你,所以看到你,我有流淚的沖動。”韓暮生道,聲音很低,“不是憐憫。”
沈朝聽微張嘴唇,正欲回答,遠處明亮的吆喝聲傳過來。
“大家不要擠——師父們會走下來給大家灑聖水祈福的!看見山腳下了嗎?山腳下也有!”
沈朝聽的思緒被打斷,他又重新想。
……
愛他什麼,愛他什麼呢??
心裡卻是滿漲漲的。他也會在消耗别人的道路上感到幸福。
他一直這麼自私。
……跳過那些時間吧,以後還有機會着重講。
關于人群,分開來說并沒有什麼。
隻能說,世界留給未成熟的心智太多無法理解的東西。這些東西彙聚成一個成長的心智,成熟的——唔,不能适應現實人生的心智。
被宋明莘接走之前的人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沒有過多苦難……你不要哭。在我檢省之後,我的确不能把所有過錯都交付給别人。我曾一度認為這是我出生的錯誤。直到現在,我也并沒有完全改變這種想法。
宋明莘身邊的人和她一樣都很善良。不過學校的人并不算友好。呃……那段經曆不能完全說是糟糕,至少更糟糕的我已經經曆了。隻是,(停頓)有人曾試圖猥亵我……我反抗回去了。他沒有成功。他沒有成功。宋明莘并不知道。嗯,我沒有任由他那樣做。
……
再之後,沒有太多了。大家都很好。是我眼裡的東西……有些糟糕。
沈朝聽又把頭埋在韓暮生頸間,深呼吸。
他白着臉道歉:“抱歉,我還不太會講故事。”
沈朝聽的确沒有講故事的天賦。他還會因為自己就是參與者而神經質地念叨一些曾經令他驚恐的事實,反複肯定帶來的好的結果,即使沒有人會因為他“假設”的“被猥亵成功”而歧視他。
隻會心疼他。
韓暮生把他抱在懷裡,拍他的後背。隊伍停滞很久了,有親密關系的人早就開始各幹各的,他們也就不顯得很突兀。沈朝聽一隻手扒住韓暮生的衣領,身體顫抖,抖得韓暮生覺得自己的心都要随着他身體的頻率一起碎掉了。
天上飄忽下起了雪。
韓暮生抱着沈朝聽,哄孩子一樣親昵地用臉頰蹭蹭他,額頭抵着額頭。他喊沈朝聽:“聽聽。”
他耐心地一遍一遍說:“聽聽。”
“下雪了,聽聽。
“我在的。”
韓暮生閑聊一樣:“他們說的聖水,就快到咱們了。”
“雪花好大哦。
“聽聽,聽聽。”
韓暮生親了親沈朝聽的眉心。
“别害怕。”
“我在的。”
沈朝聽慢慢平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自己的身體。
韓暮生知道,沈朝聽在和他分享自己想法的時候,也在朝他邁出第一步。
他想,怎麼會有沈朝聽這種人?
固執,又想讨好别人。可愛得讓人的心都跟着難過。
祝禱和聖水在他們身邊齊聚,兩人才意識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居然漸行到隊伍中間。
異域語言充斥着神秘的力量,韓暮生在此刻也不免想到,這樣的巧合,是否象征被祝福的未來。
聖水就是小山的雪水,灑水的工具是山上的無根草。小小的枯黃的葉子一碰水就舒展開、變綠,在水面,紋路像一朵小小的花。
沈朝聽牽着韓暮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日光下飛速逝去的水滴。
在他的聲音可以與祝禱重合的時候,他也在心裡祈禱,祈禱這世界的因緣際會,降臨在韓暮生身上的時候,要他不染俗念。
依照他的意願安排生活吧,隻要他覺得好就行。?
要他幸福,不要他執着困解。
受了禮,兩人朝小山頂的方向一拜,轉身下了山。
“就在這附近拍吧。”沈朝聽說。
他的表情很急迫,連給韓暮生講以前的事情時都沒有那麼急迫。
韓暮生于是也感受到一種急切。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