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白天沒好意思多看的室内裝修。不知道是個人審美還是群體審美,非常非主流,暗色調讓室内顯得很逼仄,絨布則讓人感到一種沉重感。耳釘在昏暗的光下根本看不清,其實櫃台裡有專門的展燈,但沒人來的時候店長不會打開。
“你還要看多久?”
沈朝聽循聲看過去,是葉栩。葉栩看上去臉色冷冰冰的,沈朝聽略有些拘謹:“抱歉……”
葉栩皺了下眉。
另一個人冒出來,是昨天來找葉栩的那個人。他笑嘻嘻地給沈朝聽翻譯:“葉栩的意思是你半夜過來幹什麼,晚上很危險的,你看上去一個人都打不過。”
葉栩看他一眼,他讨饒:“好吧,最後一句話是我自己加的,葉栩本人沒有這個意思。”他又說,“看你老往這走,是有什麼事嗎?”
沈朝聽沒想到葉栩這麼一個接觸下來都顯得冷淡寡言的人内心居然那麼溫暖,正看着他倆的互動發呆,突然被問到,說:“……晚上睡不着,随便走走,然後就走到了這裡。”
“這樣。”那個人點點頭,“我和葉栩剛從雪山那邊回來,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先洗個澡再來和你聊。”
沈朝聽搖搖頭:“不介意。”他問,“你們回來後,我能和你們聊聊這裡的情況嗎?”
“想做旅遊規劃?”那個人問,“沒問題。我和葉栩在這裡住很久了,肯定比你這個外地人要了解情況。”
沈朝聽道謝:“謝謝,麻煩了。”
兩人于是消失在他的視線裡。沈朝聽坐在給客人坐的椅子上,想起來什麼,小跑出去。
站在店門口向北邊看過去,果然有一座遙遠的山的輪廓,在黎明前的黑夜裡也顯得清晰,邊緣不像小山附近那樣的山一般總和奶油似的。周圍環繞着星子,還有飛機打着閃過去,因為是鮮花之都,遙望過去的路上綠植格外的多,樹影婆娑。目測看上去路途并不太遠,也許隻是在這座城市的郊區。沈朝聽又踱步回去,沒什麼可做的,他看着室内北邊的牆發呆。
葉栩先出來,被熱氣蒸過的他看起來好說話了很多。但他還是不說話,就在一旁擺弄他的工具,每一件都細細擦拭過。
耳垂上,藍鑽幽暗的光在低沉的房間裡毫無阻礙地落在沈朝聽眼中,也像雪山。
“你有什麼要問的?”葉栩終于開了尊口。
沈朝聽有些不好意思:“你們是戀人嗎?”
一個陌生闖入的客人,詢問一個奇怪冒昧的問題,在小說裡,也許這會被寫作一場奇遇。客人或許會是嫌疑犯,也或許是異世界來的人,總之。
不會顯得突兀吧。
葉栩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淡淡道:“嗯。”他不擅長繼續後面的話題,可以看出每一次皺眉都是在為延續對話的可進行性而努力,“在那座雪山遇到的。”
聽起來是個很美的故事。沈朝聽點點頭,他想到陳萬青也可以經曆一場痛不欲生的經曆。唔,他不是說葉栩和那個人之間有過一段痛不欲生的經曆……隻是在雪山上發生的,為了戲劇性,似乎隻能那樣。
葉栩的男朋友走出來:“對,我就是在雪山上撿到他的,當時他都昏迷了,一個人上去,也不知道是太敢做還是不要命了。他醒之後我問他是不是來這裡接受暴雪的洗禮,他還給我翻了個白眼,一點禮貌也沒有。”
沈朝聽看過去。
葉栩的男朋友話很多,正好和他互補。沈朝聽又不禁看向葉栩,冷漠的表情在見到他戀人的時候會有不易察覺的融化。
這倒是一對很好的戀人,他想。
他又想,他和韓暮生也是很好的。
韓暮生現在是在睡覺嗎?還是在做别的?沈朝聽不知道。他傾聽葉栩和這個人的相遇相識,眼前勾出陌生的畫幅。
“你和你的戀人呢?”那個人突然問,“故事總要交換吧,不然我家葉栩可就要虧了。哦,你有談戀愛嗎?”
沈朝聽早就做好了被提問的準備,他把他和韓暮生的關系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又額外補充了關于自己的轉變。他說這些内容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很漂亮,像冬夜竹子上的薄雪,瑩瑩發光。不知名昆蟲的叫聲歇下來,隻是被更大的聲音掩蓋了。天正在亮,紅日噴薄而出。
作為問題的提起方,葉栩的男朋友還沒有說什麼,就被葉栩趕了出去。沈朝聽有些疑惑地看向轉身走向他的人,想,是不是自己太耽擱他們的時間了?
是這樣吧。畢竟他們剛從雪山回來,還沒有好好休息。
沈朝聽心中的愧疚蔓延開來。葉栩坐到他面前,和他面對面,眼裡的情緒閃過一絲擔憂:“你現在很亢奮。”
沈朝聽不明所以,點點頭。
葉栩歎了一口氣,可能也沒歎,沈朝聽不太記得了,他沒有觀察到。葉栩說:“雪山沒有淨化的功效,不要信。”
沈朝聽又點點頭,懵懵的。
門外的光洩進來了,鋪在葉栩的背上,很神聖。沈朝聽這才仔細看到葉栩的樣子,連同展示在外面的每一個孔洞鑽石。
沈朝聽和他告辭。
回到家門口,先前的紙張不見蹤影。一片粉色愛心待在那裡,靜靜的,粉玫瑰疊在上面。
在外面待了那麼久,沈朝聽也有些困了。他打了個哈欠,找到為了方便購置的另一台相機,開始錄制。
劇情進展到陳萬青發現電視台錄制之外的錄制了。?但是他沒有懷疑,或者懷疑了又有什麼用?那個應該擁有浪漫思想的陳萬青死在了那座島上,死在了陳萬青抵達那座島的第一天。現在的陳萬青為了沒活過的陳萬青活着。也就僅此而已了。
“這裡是阿媽的碑,這是我的眼睛。”陳萬青指着地上小小的、挖不出泉水的泉眼說。
沈朝聽看上去和陳萬青一樣茫然,眼珠子蒙上一層陰翳。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清晨,鳥雀啁啾的叫聲叫醒一朵花的盛放。沈朝聽小心地為它澆水,土壤慢慢被打濕了。
他想,韓暮生現在在做什麼?
亢奮後的疲憊一擁而上,他臉上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順着尖尖的下巴滾在地上。他看上去其實比之前更瘦了,藥效漸漸不再有用,他更加想要進食。捏耳垂太累了,擡手太累,于是他去捏那節手指,細微的痛意像針刺。
但是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他想。他一邊流淚一邊想,已經見過很多人了,大家都對他很好。他早就知道宋明莘是假的,他沒有害死别人。他有資格被人重新愛着的,尤其是在他克服了自己的這個前提下。他是有資格被愛着的,沈朝聽有資格被人愛着。他想宋明莘知道了也會開心的,開心的話就來找我吧。他想。他想。他靠在院子裡的柱子坐下去,坐在地上,淚珠砸在手指上的裝飾,炸開一朵花。
他坐在院子裡睡了過去。
單薄的身子在外面還是有些冷,于是沈朝聽做起了噩夢。他夢到韓暮生說自己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社會實踐,為了證明一切都是錯的,沈朝聽不值得被人喜歡。
韓暮生很失望地看着他,說:“你怎麼能是這個樣子的呢?”他說,“我本來是想證明另一件事,沒想到你卻讓我證明了這一件。我真覺得以前的我眼瞎,居然錯把魚目當珍珠。我不會再喜歡你了,你好自為之吧。”他離開了。沈朝聽呆呆的看着,很錯愕。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夢裡沒有前因後果,他隻知道自己讓韓暮生讨厭了。他正要去追,宋明莘卻出現在他面前,攔住他,說:“我們談談吧。”
談什麼?沈朝聽滿腹疑惑地和宋明莘出現在一家咖啡廳。咖啡廳裡有很多植物,吊蘭的藤爬到了客人的腳邊。沈朝聽小心用鞋尖撥開它,宋明莘說:“……”
宋明莘說的什麼?沈朝聽也聽不見。他看見宋明莘的表情變得很難看,韓暮生也突然出現,連同很多人一起。他們變成嫌惡的樣子,沈朝聽腳邊的吊蘭爬起來,迅速纏繞住他們的腳踝。宋明莘差點摔倒。
“不是我……”沈朝聽無力地辯解。但是沒有用了,隻有他身邊出現了吊蘭,出現了菟絲子,出現了所有可以纏繞絞死别人的藤蔓。
沈朝聽驚醒。他跌跌撞撞地要去看韓暮生送他的花,但腿凍僵了坐麻了,還沒站穩就跪坐在地上。他的手撐在地上,頭低垂着。他的手臂在發抖,很快就出現散架似的垂落。腿部麻意一波一波湧上來,像沙灘上的漲潮。
他還是站了起來,花在桌子上擺得好好的。
沈朝聽脫力一樣再次跌坐下去,這次安心地閉上了眼。他想,夢都是相反的。他會跨過雪山。
兩次受凍,沈朝聽成功中招,好消息是沒有發燒。他給自己接了一杯熱水,晚上不再想睡覺。他準備撐到白天去看看外面,他還不知道杜鵑花盛開的地方究竟是在哪裡。他這樣想着,打開桌子上的書。在閱讀第一個字之前他先快步走到門口,确保這個午夜時分,韓暮生沒有冒着清寒過來放花。事情沒有發生,他又回到座位上。室内暖烘烘的,桌上清茶袅袅。
“畫室裡充滿着濃濃的玫瑰花香,而當夏日輕風拂動花園中的樹叢,馥郁的丁香的芬芳,或是更清淡的粉色鐵海棠花的香氣又從開着的門飄進來……”?
唔,好像看到過薔薇牆,沈朝聽想。他記得在某個地方見到過薔薇爬滿圍欄,黑色尖刺像權杖,也像利劍。薔薇讓它變得柔軟,滿溢芳香。
他記得自己也有一幅畫像,但不記得上面的人物是誰了。那幅畫像會有道林·格雷的青春嗎?他看着花言巧語變成至理箴言。也許是他沒有長成,他很快就要二十七歲了。沈朝聽的思緒和秋天地上的落葉一樣七零八碎,和外面正因為時間流過而飛速逝去的夏天的葉子映襯。他想着,想到那個橙子,現在是該開滿橙花的時候。
外面的白花開得很好看,比梨花更像大如鬥的落雪。車窗像畫框,框住了一幅景。他不禁問:“這是什麼地方?”
司機說:“快到郊區了,這裡原本是花園,被人買下來後就種各種東西了。”
沈朝聽點點頭。雪山近在咫尺,隻是還有一段距離的坡在那裡候着,許多杜鵑花在上面搖曳。這個坡和夢裡的倒是很像,沈朝聽想。避開小小的水坑與周圍泥濘濕潤的土地,他走在相對來說堅實的地面。站在小坡的最高處,風已經發涼了。
什麼地方會變得很冷呢?沈朝聽看過去。他恍惚聽見一聲尖叫,像前兩天的新聞上的聲音。雪山在今天沒有對此做出反應,它的沉默包容度很高。
“麻煩了,您再把我送到先前上車的地方就好。”沈朝聽下來,對司機說。隻要錢到位了,一切都好說。司機樂的接個大單,這段路不算近。
沈朝聽來去如風,迅疾的模樣讓人懷疑他究竟有沒有為什麼駐足。他的手指下意識按向左手中指上的釘子,與皮膚不同的堅硬觸感讓他從雲端落下來。過快的速度讓他心情飄浮,宛如一朵真正的雲。他覺得自己不知道歸處,但又明确知道要到哪裡去。他想,這也是幸福的具象化嗎?
讓人感覺下一秒就可以跳起舞,即使腳步已經虛浮。
風信子開得像一個個張開的嘴巴。沈朝聽看着它發愣,半晌,嘴角彎出一個笑弧。
他先想:韓暮生現在在做什麼?
然後又想:今天,藥就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