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裴望矜在陳屍最多的窪地中央留下了一簇水源,目送其與貧瘠的地下含水層相彙,将四周的砂礫默默染成深色。
再見了,小水苗。
待我們把克拉斯湖底的“閥門”打開,再荒垠的沙漠都将成為綠洲一片。
到那時,新人類的腳步将不再局限于越不過另一個半球的區域。
人們将能真正踏遍新星球,重建不亞于藍星的繁榮家園。
*
在利維坦建立全球統治權之前,德墨星以城池為單位,一直實行的是聯邦制,各城在行政區劃上分而自治,面積太小或經濟實力不足的則會依附于周邊更大的城主。
城市的劃分除了依靠地形地勢之外,各自内部的人文風俗也不盡相同。
離開C12城後,由于有足量沙獸分布的城市并不密集,越野車兜兜轉轉一圈下來,開進了C517城的疆域。
城主維妮·溫德以十二泰坦之一的谟涅摩叙涅為信仰,即掌管記憶、語言與文字之神,同樣也是九位缪斯的母親和古老的時間之神。
C517城是人種及語種多樣性最為豐富的一座城市,又因谟涅摩叙涅的神職身份而被稱為“記憶之城”。
在維妮·溫德的帶領下,C517城的居民普遍認為記憶具有特殊和根本的意義,且并非僅指人們對于平凡瑣事的記憶,而更多是那些有關人類起源和生存環境的記憶。
在她們心中,記憶可以真正且必然地拯救亡靈。
盡管新人類登陸以來的曆史并不長久,但個體的壽命維度可堪千年,自懵懂睜眼之後的每一幀記憶都不容輕視。
“維妮·溫德在城主府後山的神廟地下建造了蜂巢形狀的儲藏庫,供民衆自發前去提取和閱讀記憶,所有記憶碎片都會得到妥善的保存。”
在遠離鬧市區的一座西式酒館内,一位看不出真實年齡的老者如是說。
她熱心地為裴望矜等人介紹家鄉的信仰,自然老去的皺紋堆疊在眼尾,為她平添幾分優雅親和:
“遠道而來的客人,歡迎你們前去拜訪城主和我們的蜂巢儲藏庫,維妮會很樂意為你們提取記憶錨點的,這将會是一段意義非凡的旅程。”
“您說的‘記憶能夠拯救亡靈’,具體該怎麼解釋呢?”
珍珠坐在自稱“伊瑟”的老者身邊,求知若渴地看着她。
伊瑟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回答得高深莫測:
“我們認為,亡者可以在生者的記憶裡永生。就像時間并非線性地向前發展,而存在以比秒更小的單位為瞬間的定格片段。
“無論是時間旅行還是在平行空間中穿梭,都是在這些已成定局的片段中故地重遊。如果反複地回憶和重現這些時刻,不就等于讓亡者重新活了一次麼?”
“可是,按照您的說法,我們希望複活的亡靈依然沒法和我們共同生活在現在的時刻呀……?”
久明也像在聽老師講課那樣,舉起手來向伊瑟提問,卻遭到了老者愈發神秘的反問:
“小姑娘,你如何定義‘現在’?有沒有一種可能,‘現在’未必是‘現在’?你活着的當下就是‘現在’嗎?是上一秒,這一秒,抑或是下一秒?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三維的,時間在我們眼中無法逾越,但在四維世界裡,時間的概念也不過是她們眼裡的一座小山或者一條河流,是具象化乃至觸手可及的存在。
“三維的我們唯一能與看不見摸不着的時間并行的便是記憶。”
她溫和地擡手,點了點久明黑亮的額頭:
“存在于你腦袋裡的記憶,也同樣存在于連續不斷的時間長河之中。我們通過儲存和重現記憶來印證自身與世界的真實性,記憶的錨點和碎片又能反過來為我們曾經存在過提供證明。”
“好深奧……”貝殼聽得頭暈暈的。
“暫時理解不了也沒關系,這隻是我百年以來的主觀感悟,未必就是正确的。”
伊瑟“嗬嗬”笑了起來:
“如果你們實在好奇,不妨去找找維妮,我相信她一定能解答你們的疑惑。但請謹記,記憶之城的蜂巢儲藏庫隻為心境純粹的人敞開。”
漣漪啜飲百香果汁的動作戛然而止。
她湊到裴望矜耳邊,小聲問了一句:
“殺過人的還能算心境純粹嗎?”
裴望矜意外得想笑,正愁該如何為她界定“心境純粹”的含義,就冷不丁聽見了眼前某人直沖胸腔的渴.望——
好想見維妮好想見維妮……好想去儲藏庫好想去儲藏庫……我也好想看看我的記憶被提取出來會是什麼樣子的嗚嗚……
這不就巧了嗎?她的[美夢成真]正好可以聽見真正意圖純粹之人的乞求。
說實話,在聽到伊瑟提起“拯救亡靈”時,裴望矜腦海中也浮現出了不少故人的身影。
就算不如老者所講那般讓亡者“重新活一次”,她對此地城主的獨特信仰和那蜂巢儲藏庫也都蓬起了無窮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那就出發吧?”
答非所問但也一錘定音。
*
記憶之城的城主府坐落于城市北端的一座半山腰上。
她們從西南邊入的城,自酒館出發一路以來,看盡了C517城享譽卓著的人種與文化多樣性。
酒館周圍的整個西南區域都是藍星時代21世紀的歐式建築群,居住和行走在這一片區的人們也大多是金發藍瞳的白皮膚。
雖然建築很複古,但此地居民的着裝打扮卻十分新潮,甚至還能看見鐳射漆皮的仿生人,銀白短發和護目鏡反射着冷光。
相同發色且身姿矯健的漣漪混在街道中,差點叫裴望矜找不着人。
原本還擔心她們這樣年齡參差又膚色各異的組合會太過引人注目,不料來到C517城後,本地居民的随意和包容反而讓她們有些目不暇接。
城市東部則更加貼近東亞和北非的建築習慣,住民大多是黃皮和黑皮,還罕見地有一條河流貫穿上下,聯結着悶熱的盆地與紫外線強烈的高原。
午後的陽光靜靜地落在水面上,河水奔流,仿佛被風吹動的浮光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