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刻書,皆用楷體,肥者學顔,瘦者學歐。臨安一帶,大多都崇尚結構穩重、筆力險勁的歐體。
蘇妙漪身前的這位黃師傅,便是來自歙縣,世代都以刻工之技遐迩聞名,無論是字體還是版畫,都刻得意态俊逸、栩栩如生。
倚仗着這樣的技藝,他不大将蘇妙漪這種黃毛丫頭放在眼裡,第一次瞧見蘇妙漪抄寫好的書稿後,就直咋舌,說從未見過如此難看的字迹,非顔非柳,無筋無骨。
蘇妙漪寫得,是她删繁就簡、改良過後的刻印字體。她故意寫得橫平豎直、方正硬挺,就是為了方便刻印,提高效率。
這一用意,她上次已經耐心地解釋給所有刻工聽過,可這些人顯然沒放在心上。
“妙漪姑娘。”
黃姓刻工掀起眼看她,面上既倨傲又不屑,“我這也是為咱們書肆好。如今臨安城的書肆,恨不能都在比拼誰能将歐體寫刻得更精妙,你這字……就算是我們刻出來了,也賣不出去。若是賣不出去,刻得再快又有何用?你們說是不是?”
他朝身後看了一眼,其他幾個刻工也紛紛附和。
蘇妙漪勉強才壓住面上的愠怒之色,笑道,“賣不賣得出去是我的事,與諸位又有何幹系呢?左右我也不會短了你們的工錢。”
“話可不能這麼說。這些書上都要留我們刻工的名字,到時候傳播出去,旁人還以為是我們刻技不精,粗制濫造……”
黃姓刻工冷笑,“找不到下家還是小事,可不能壞了我家的名聲!”
聞言,其他刻工相視一眼,也嚷嚷着什麼不好找下家。
蘇妙漪眸色越來越冷。
這才幾日,姓黃的便成了刻工們的頭兒,肆無忌憚地與她叫嚣起來了。若依她的性子,現在就想将這群刺頭全都打發走,可刻工都走了,誰來幹活?
“所以我寫的字你們刻不了,是不是?”
黃姓刻工連連擺手,“沒法刻。”
“……”
雙方正陷入僵持,蘇妙漪忽然聽得外間傳來交談聲,似乎是江淼和一個男人,且那男聲聽着還有些熟悉。
“你們外頭寫的刻工包食宿,是不是真的?”
櫃台後,江淼正嗑着蘇安安的瓜子,看着話本,聞言擡頭,就瞧見自己面前站着灰頭土臉的淩長風。
江淼面無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身後背着把長劍,難得提起了些興趣,“你,刻工?”
淩長風不大自然地将壑清劍往身後藏了藏,撓頭道,“我小時候很會雕木頭……”
雕木頭和雕字能是一回事麼?
江淼對刻印這種事一竅不通,也懶得再追問,轉頭就要叫蘇妙漪出來應付。
“哎等等!”
淩長風卻以為她這是要趕自己走,“你給我一個機會吧,我可以試刻幾個字給你看看!”
說着,他正好瞥見一旁放着的刻刀和印着字的書版,連忙一把拿起來,往櫃台底下一蹲,提筆就刻。
不過一轉眼的功夫,他就刻完了一行字,興沖沖地遞給江淼,“你看,是不是還可以?”
“你給我看沒用,我又不是老闆。”
江淼皺皺眉,轉頭朝裡間喊,“蘇妙漪,出來管事!”
淩長風一僵,“蘇,蘇什麼?”
“淩公子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蘇妙漪蓦地掀簾而出,周身氣壓有些低,“我才是這知微堂的老闆。”
“……”
淩長風如遭雷擊,捏着書版的手一松。
蘇妙漪沉着臉,直接拾起了地上的書版,默不作聲地打量着。
不等她發話,淩長風已經眼皮直跳,掉頭就要走,“打擾了……哎!哎!”
系着壑清劍的繩帶被蘇妙漪一把拽住。
“幹、幹什麼?蘇妙漪你幹什麼?”
淩長風被勒着往後直退,跌跌撞撞地就被扯到了那群刻工們的面前。
“砰——”
刻了一行字的書版被丢到了黃姓刻工的案上。
淩長風原本還在掙紮,被這動靜吓得身子一震,呆在原地。
“妙漪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黃姓刻工挑眉問道。
蘇妙漪似笑非笑,“我寫的字樣,本就無需刻技。便是從大街上随便找個人來,也能刻得像模像樣。”
衆目睽睽之下,她指向淩長風,“這不,我剛剛出去繞了一圈,便已經招了個聽話的新刻工。”
淩長風微微瞪大了眼,張口便要反駁,“我何時……”
蘇妙漪卻看也沒看他,而是笑裡藏刀地望着其他人,“諸位既刻不了我的字,那就各尋去處,恕、不、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