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準備上床睡覺。
……今天沒有營業。他突然想起來。
沒有就沒有吧,他有些無所謂地想,反正不會有人在意。
粉絲隻不過是看上了他的臉而已,最多最多,看上的就是他的演技。他表現出來的性格和笑容,他虛假的外在。沈朝聽并不否認粉絲們的真心,隻是他并不想把她們的真心放在真實的自己身上。他清楚這個圈子的風雲變幻,每個人都會是他下墜時的尖刀。而他勢必是會下墜的,即使現在看上去一點傾向也沒有。
少這麼一兩張新鮮圖片沒有關系。他在心裡說。無盡的否定更能激起人的叛逆心,沈朝聽平靜如水的心情突然漾起漣漪:真的沒關系嗎?
沈朝聽手指顫動,最後還是從相冊裡找出一張很久之前的照片,那時他還不需要考慮是否會有私生飯根據圖片分析到他家。
疲憊地放下手機,沈朝聽很快就陷入夢境。
他眼前是一片黑暗,身體同時感到能将他烤幹的那種熱。
他站在熱氣的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在中間,他是這片世界裡的主角。夢境總是這樣,有時候會設計出一個大舞台。沈朝聽很習慣這樣的中心,但同時也害怕着。他不喜歡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下。不過他成為了演員。
或許這是做夢的原因。
他很茫然。然後他就突然看見面前有一片火海——這種突然就像盲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現自己能看見光亮那樣。
恐慌,突兀,新奇,不安。
期待。
沈朝聽眼前隻有火圈一點點縮小,逐漸靠近他。
這場火他熬不過去,他不能再像以往所有難堪夢境裡那樣躲着直到醒來。因為四面環火,他不被嗆死就是最大的幸運。
風卷過來。
幹猛的熱浪撲擊着他的面孔與身體,高溫點燃了他的衣服,頭上傳來咯吱似的響聲,無法形容的味道彌漫開來。
這是他的頭發被炙烤,而他自己也感到體内水分迅速流失。
痛楚席卷。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哀嚎得不到解救,求助得不到回應。
他很快就會被火燒至死,隻留下一塊炭一樣的屍體。
好痛。但如果這是真的結局就好了。他想起曾經幻想過的真實,不免打了個寒噤。
卸下防備的力道,他跌落在火裡,火場卻變成了棉花糖,淺粉色,好像清晨天邊的霞光。人們在棉花糖上行走,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沈朝聽就這樣遺忘了上一秒的經曆,躊躇着,也想加入其中。
可事實是他在這裡依舊無法避免異類的可能,這裡隻有他被棉花糖粘住,掙紮更深陷其中。
他大聲呼救,但沒人幫助。
終于等到一個好心人用能找到的所有東西幫助他,卻差點和他一起被粘住,然後溺死。
他最後不僅陷入生命的掙紮,還開始思想的鬥争。然後他放棄了,任由自己陷進去,卻突然發現身下并不是什麼黏性很強、要把他淹死的棉花糖,而是一塊□□軟軟的年糕,平平整整,深陷的感覺隻不過是他自己的恐懼而已。
但這個發現,是在他已經放棄之後出現的。
他恨恨地一口咬下去,咬出一嘴鞋底的灰塵與泥巴,也許還有别的東西,但他隻有滿腔苦澀,怄得心神發慌。
放棄的人不會擁有令人向往的東西。
沈朝聽驚醒過來。
此時已至後半夜,淩晨兩點的鐘聲早已響過。他本就容易失眠,此刻不再能睡着,隻是在床上輾轉反側。
沈朝聽并不奢求睡眠,但這是他與“自我”連接的必要途徑。因為這一點,他總覺得努力一把,自己還能再當個人。
不過有的時候他并不是很想,畢竟活着真的很累。因此他随緣地做着,随緣地做所有事情。他為自己感到難過。他認為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意義——雖然他的尋找就已經賦予了“活着”意義。
難捱的後半夜裡,房屋裡是黑暗,房屋外不是。沈朝聽能聽見樓下汽車鳴笛的聲音,他在腦海裡想象刺目的燈光晃花人的眼,然後一下撞擊,不知道能有幾人生還。
黑色的夜晚裡總有野獸蟄伏等待,它們咧開嘴巴,虎視眈眈。
他有些焦躁地咬上自己的手腕,給那片軟肉留下了绯紅的色澤。
疼痛會讓他更清醒。他理應知道。
可他的表情卻很疑惑,是那種天真無知的疑惑,好像是在不解為什麼疼痛沒有使他放松。
他又湊過去。
這次他沒有直接咬下去,而是耳鬓厮磨般輕輕啃齧。側面的尖牙深深嵌進,把白皙的皮膚咬破了一點皮。
幹燥泛白的嘴唇搭在手腕上,襯得淺色深了幾分。
你要咬下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聲音向他發出邀請:你咬下去,用你的牙齒刺破皮肉。如果你需要快意,這種方法能最快得到。不要選擇死亡,也不要試圖撞擊。體會你自己的痛苦,不要為你難過……
他恍惚間看見一個虛影停在他身邊,小心地給腕上的傷痕吹氣。虛影連呼吸都那麼溫柔,像他幻想中的母親的愛,不同于奶奶和宋明莘,也不同于阿姨。這份愛總懷有特别的崇高的真情,在沈朝聽的記憶裡被洗刷得神聖。
鄰居家不知道在做什麼,“嘭”的一聲物品落地。沈朝聽如夢初醒,急忙從床上起來去給手腕消毒。
沈朝聽心裡蓦地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他收拾好東西,走進衛生間,鏡子裡映出一個虛虛實實看不清輪廓的黑影。
沒有燈光,他湊近了才看見那是一個流着冷汗、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表情恐慌,眼眶泛着紅,眼球密布血絲。額前的頭發被汗打濕,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惜。
他伸出手想透過鏡子觸碰這個年輕人,最後卻被冰冷的鏡面阻隔在外。
……是了,這是沈朝聽。
是他自己。
他停止靠近,不再幻想渡一點溫暖過去。
水聲嘩啦,涼意撲面,他才方有一點回神。
為什麼忘了找醫生?沈朝聽懊惱。他完全不記得早晨他還看到了醫生發來的消息,上午還聽到了醫生的來電。
他那會兒就把手機關機了。
這個夜晚注定無法很好地過去。
不過沒關系,溫和柔軟的良夜從來不給予他暖意,他過與不過沒什麼兩樣。況且熹微晨光不能叫醒裝睡的人,泛起的魚肚白也不會照亮他灰暗的夢境。
既然這樣,作為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過渡的黑夜裡的睡眠,有與無對他來說也就都沒有關系了。
這樣想着,沈朝聽心裡安定下來。僅睡了兩個小時,他仍舊神采奕奕,同夜色一起變深的眼睛映着周圍的許多東西。
沒人能在鏡面以外的地方看見他自己。
他坐在桌前,等待第一縷照亮房間的日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