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活着就好。明明隻要再給他一點人能感受到的溫暖,明明隻要這樣就好。可岸上的人神情癫狂,終于因為想起他才看他時的表情總是兇惡得難以言說。他們對他的臉和身體虎視眈眈,而不知道水下的生物已經開始撕咬他……他早已不再完整。
它們的動作兇猛迅疾,咬下來十分疼痛。它們體态嬌小,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于是半天都無法啃完一隻腳。疼痛多了自然麻木,沈朝聽甚至還有閑心欣賞它們永不停止它們的貪婪,然後沖它們笑。
雪花落在他身上,幹冷的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溺水既然不複存在,那麼就沒有關心他的必要了。岸上的兩個人好不容易結束了他們的賭,面色灰白卻不敢吱聲,表情猙獰隻對着他吼:
“沈迎!你在那裡玩什麼!趕緊給我過來!”
過去又是一輪地獄,不如待在水中被吃。沒有人能拯救被人培養出來的魔鬼。魔鬼也要受罰。一切都很有道理。沈朝聽不知從哪裡來了勇氣,慢慢将自己沉入冰冷水中。
不去理。
放任自己沉溺。
他不想活着,但沒有喪失求生意志。水争先恐後地湧進他的鼻腔口中,他眼睛抽搐似的想睜開,卻始終無法抵抗平和湧來的溫柔的水。
他最後都精疲力盡,都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水的力在這時托住他,不讓他沉底,将他送上去。
混混沌沌的腦子想不出什麼東西。他死狗一樣浮在水面上,水珠從臉上滾落,像眼淚。
上天似乎知道沈朝聽以後會很幸福。所以讓他現在慘一點,再慘一點。
好像又能想起什麼來了。忽然下起了雨,剛才的雪成了幻覺。雨水砸在他臉上,又混在水裡掉落,好像滾燙的淚砸在他心上。
他沒有哭泣。
他答應過不會為了不值得的東西哭泣。
他想起來了。
他要活下去。
沈朝聽活了二十多年都沒有搞明白,為什麼進取是黑暗,放棄也不被允許。
就像他不理解美和生命,他不理解很多意義。
明明他一直渴望活着,他從來不願意沉溺。
他從水裡出來,濕漉漉的。他身形瘦削單薄,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全是傷痕。
他任由他們打罵。天生萬物,沒什麼不能被他們用來懲罰他。
沈迎、沈迎……他喃喃念道,你離開了也逃不脫噩夢。
拯救你的人将會被你害死,哪怕不曾應驗也會以其他方式折現。衆人會由此發現你的面貌,厭惡你的可恨,歧視你的可憐。你的老師如此,你老師的父母也是如此。而你被困在猩紅的世界裡,因為你是災星,你也是她重要的人。
倏爾,他感到臉上一陣疼痛。沈朝聽怔然摸過去,腥氣,鐵鏽味。濕的,溫熱。
一手血。
他方悟了這一切的颠倒錯亂。
沒有什麼溺水,也沒有什麼托住。這張臉曾經被他親手劃爛,又被老師請人悉心照料。它的外表完好如初,内裡卻是他的心。
愈合猶如沉疴,要從時間入手。
沈朝聽該醒來了,從這樣一個被托住的夢裡。因為所有想幫助你的人都會因你受罪,你身上背過一條人命了,不要再背第二條。
但是,是他自己要背上的嗎?是他說“你去死吧,讓我活着”的嗎?沒人告訴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應該怎麼做。沒人說。
那個人太好了,好到她的死就是另一個人的罪。他願意受罪,這是他和那個人難得的還在的聯系。但是他也痛苦。
為什麼偏偏拯救了,還要再毀滅。
下午六點,手機開始推送已經發酵良好的新聞。幾天沒見,江涴又上了熱搜。這次帶的話題是為建設鄉村兒童教育文化發展事業發展捐款六百六十六萬。
這些是這幾年他們一起捐款時江涴露出的馬腳被粉絲發現的總額,而現在的媒體難免讓人誤會,于是下面緊跟一條當代明星究竟有多賺錢的話題。
沈朝聽早已從思緒中拔除自己。仰頭看看黑沉沉的天,外地已經有高溫預警了,更遠的地方,還有熱搜榜上位于尾巴的有關山火的新聞。
需要把江涴的熱搜撤掉。他想。
你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情。他又想。
最上方彈出社交軟件的小方塊,江涴給他發來信息。她說這正好給她馬上要上的電視劇造勢了,少了一筆宣發費。
如果當初捐款的時候沒有被江涴看到就好了。他想。江涴那時候還不熟悉這些操作,起的昵稱和本人相關情有可原。畢竟雖然大家都有夢想,卻沒想過那麼快的時間就跻身二線一線。
如果沒被看到就好了。他想。
他猶豫片刻,想問:你看到評論區了嗎?
但是他不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