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楊柏那句殷殷叮囑留下的印象過于深刻,沈朝聽驅車的目的地變成了那個色彩鮮亮的地方。
入室有綠植,牆上有挂畫,桌子上鮮花插在瓶中,幾隻金魚在魚缸裡尾巴打着圈。
智能管家在沈朝聽剛進門的時候就熱烈表達歡迎,特意調出的活潑語調與這個家毫不違和。智能家居随時感受他的體征,于是一一播報出正常,之後在他的沉默裡有眼色地被逼退。
這或許是人工智能和人類之間的情趣。沈朝聽漫無目的地想,隻是因為這并不算威脅,所以會如此輕易選擇退讓。
沈朝聽給韓暮生報了平安,他或許是有事,沒立刻回。沈朝聽關上手機,去水量可觀的飲水機那接了杯熱水。他順手在易落灰的地方碰了下指尖,幹幹淨淨的,看來找的家政沒有偷懶。
房子雖然溫馨,但也相對來說空曠。他已經盡力在裡面堆積漂亮的溫暖的東西了,甚至倘若把毛絨玩具收在一個櫃子裡,打開之後能把人淹沒。各處可見可愛的玩偶與毛絨絨的制品,還有蓬松柔軟的抱枕,可是越這樣搭配越顯得他心中空空,空蕩的感覺猶如深夜人們心中幻想的那隻鬼——模仿他的——虛浮的,液體狀的東西,爬到身邊,伴随窗外風簌簌拂過葉子的聲音,夜風已經陰冷了,樹葉的陰影更添加幾分心中的怯意。
在心中勸慰自己不要害怕,一切都是假的。準備用什麼告訴呢?能被控制的明滅燈光是很好的證明,同時一陣微涼一起用力。似乎更加增添恐懼,但急吼吼又沒有辦法,難道是背後靈?……怎麼能做到如此糾纏,綿久一體。
來到身邊,臨摹樣子。自己看不到,看不清,但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注視,目光幽幽的,冷冷的,一刻不停眨也不眨地注視。也許是深情的。感覺有什麼微風似的東西輕輕擦過臉頰。有點害怕,但又覺得陌生,于是故作自然地待在原地,等到異常的感覺暫時消失,慢慢調整自己的姿勢或者位置。
因此動作之間剮蹭到什麼,對着冷冷的月光一看,一滴血湧出傷口。瑩紅的珠光閃着月亮的溫度,能不能把它蹭到被子上?——好髒。情不自禁伸手抹去,或者拿紙巾擦除。要不要先找到創可貼?很快就愈合了吧……不管怎樣,最後都會是一灘液體——也可以是一根手指——蒙住那裡。
它收獲了體内最重要的東西。誰知道呢,但是血珠的的确确消失了,被碾磨在另一個東西裡,被吸收,被融化,被學習。傷口止住了血,心裡好像在流血。無休止地流,仿佛預料到了某種枯竭。再偏頭看來時的方向,一模一樣的東西還在修改非人的光澤,注意到視線,同樣轉頭,表情是無差的驚恐。
心髒劇烈跳動,幾乎要跳出胸腔。肺部緊繃的疼痛,大腦暫停思考。
如此空曠。
沈朝聽任由自己的身體跌入軟綿的沙發上,使其上的玩偶東倒西歪,紛紛砸入他的懷中。宋明莘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手裡捏着小羊玩偶的臉頰。奶奶在生活環境變好後重新撿起年少的習慣,坐在小矮凳上一針一針繡花。江涴讓江洛給她拍照,理由是覺得這裡很符合她最近要走的萌妹風。齊甯笑話沈朝聽一個大男人居然被女人喊成萌妹,要說還得是黑白灰配色最酷。楊柏抱着楊儀昕走進客房,現在是楊儀昕的午休時間。韓暮生推開門大步走進來,懷裡抱着一束鮮花,眼睛亮晶晶的,嘴唇一張一合,因奔跑而充血的面龐和沈朝聽被日光曬過的指尖是同樣顔色,羞紅的薄粉洗刷透亮的黑色眼珠。
“聽聽,你怎麼不關門啊!”韓暮生有些惱。
他先前找沈朝聽要地址,隻是為了能在有時間的時候從外面看看。今天雖說在聽了沈朝聽的消息後想來找他的時候抱了進人家門的意思,但沒料到沈朝聽連門都沒關,明明是誰都可以進來的情況。
恍惚的幻覺猶如平靜的水面被砸入石子,漾起的波紋讓它暫時無法回到先前的甯靜。沈朝聽這才看出來韓暮生是孤身前來,懷中抱着花:又是一片純白色澤。
沈朝聽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恍然發現自己的舉動不太禮貌。他起身把玩偶從身上推開,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韓暮生面前,低聲:“抱歉,我沒注意。”
韓暮生闆着臉僵了片刻,看着沈朝聽可憐巴巴站在他面前的樣子又心軟,最後還是松懈了,小聲叽咕,故意讓沈朝聽聽見:“哼,早說呢,不就是看上我聽話好騙,連訓都訓不得了。”
沈朝聽無奈彎眸,接過他手中的花,輕輕親了一下花瓣:“謝謝你的關心。你說的話我都會聽的……不會因為你在教訓我而生悶氣。”
韓暮生看他隻親花不親自己,心裡更生氣:“生氣了……!”
沈朝聽笑着看他,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才吻過花,又吻過去。擔心前傾的動作擠壓到二人中間的花,沈朝聽把手臂往外側,另一隻手在他的配合裡将他拉進屋内,順勢關上門,在韓暮生低頭的動作裡覆上。
韓暮生一向善于抓住和沈朝聽貼貼的機會,很快反客為主,濕潤柔軟的觸感落過沈朝聽唇瓣。看沈朝聽微微睜大雙眼,他狗狗眼裡滿是真誠,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怎麼了聽聽?”
他有些意猶未盡:“要再來一次嗎?聽聽有一股花香味……我還沒認出來是什麼花呢。”他說話很直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朝聽,臉上漫起紅暈,“舔又舔不出來。”
他看起來滿腹委屈,仿佛沈朝聽因為喘不過氣而退後的動作是對他無緣無故的懲罰,讓他做不到自己想做的,比如辨認自己親手挑選的花的名稱。
沈朝聽的小臂自然地搭在韓暮生肩膀上,借着這個力,他調整好自己的站姿。僅僅是親吻都讓他感覺很快就要倒下。他感覺自己的疲憊進程一直都在加速。
把花放進自己房間,沈朝聽擡眼看去,韓暮生跟過來,很有分寸地站在門口。
他應該是沒注意到的,沈朝聽想。情急之下把胳膊搭在人家身上明明會更容易導緻被發現,畢竟肌肉用力清晰可感,現在是夏天。他又走神想到韓暮生皮膚的溫度,年輕人,有些灼人。沈朝聽彎彎眼睛,招呼韓暮生:“你哪裡都可以看。要進來坐坐嗎?”
韓暮生依言走進去,眼睛也乖巧,一點也不敢亂飄。沈朝聽失笑,順手塞給他一個玩偶,動作自然又親昵:“如果你願意,這裡也是你的家。”
韓暮生眨巴眨巴眼,被天降橫财砸了個正着。沈朝聽今天話格外的多,他的笑裡摻雜了一絲類似引誘的東西,撲閃的睫毛蘊着某種情感。他輕言細語地說出讓韓暮生暈頭轉向的話:“最近會有禮物到你家……記得及時簽收。”
沈朝聽不會主動說自己做了什麼,能說出這種話隻會是做的那件事令他本人都心神激蕩難以忍受。沈朝聽琥珀色的眼珠明亮,水光瑩瑩,不知道是因為夜晚的困倦還是激動的眼淚:“……然後,不用來找我。”
“啊?”韓暮生一愣。這就是從天堂落入地獄嗎……他無形的耳朵耷拉着,整個人垂頭喪氣。
沈朝聽笑意柔柔:“最近會有些忙,怕你找不到我會失落。我會主動找你的。”他繼續說,“我喜歡你……你信我。”
韓暮生耳朵豎起來。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他了解到的沈朝聽的任何紀念日不是他重要的日子——哦現在是了——所以聽聽怎麼突然這麼做?
沈朝聽臉上的紅暈愈深,指尖都在發顫。他從看見韓暮生開始就在亢奮,一直到現在才慢慢攀到頂峰。他想和韓暮生親近,想和韓暮生待在一起,想親親他,想讓他露出譬如現在這樣歡悅的表情,因為自己。沈朝聽感到一陣目眩神迷。
韓暮生及時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聽聽?聽聽?”他把手覆在沈朝聽額頭,“你發燒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就說得通了。沈朝聽因為生病而變得脆弱,無法自控就吐露自己的心緒。
沈朝聽沒有生病。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韓暮生,蒼白的唇瓣中愛語洩出:“我從來沒想過會遇到你……
“得以牽制我的情緒,得以引導我的思想,得以使我放下固步自封的東西。”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語調也越來越激昂。他掩下那些影響都隻是動搖的事實,一遍遍重複,蠱惑、蒙蔽年輕人的理智:“——竟然會可以掌控我。”
韓暮生緊張地吞咽口水。他直覺沈朝聽的狀态不對,但他……
沈朝聽在他眼前倒下。韓暮生一驚,反應迅速地抱住他,把他放好。
他一反先前的局促,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找沈朝聽的藥。他記得藥不在卧室……應該在書房。
矮櫃的最裡面,物品被一個個取出又原模原樣放回去,最後隻有藥箱淩亂地待在外面。旁邊地毯上的血迹幹涸出深沉的顔色,沈朝聽之前沒有更換。韓暮生瞟了一眼,急匆匆跑回去。
把緊閉的牙關撬開,逼着沈朝聽将藥咽下去,眼看沈朝聽慘白的面色恢複一點正常人的平潤,但那邊的眉頭又緊皺起來,韓暮生伸手撫平他的眉心,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他沒有被沈朝聽突如其來的傾訴沖昏頭腦,一個演員最該做到的就是入戲。
他也理解沈朝聽的做法。
無非是不信任,不願意相信他,說的好聽點,是怕他擔心。沈朝聽自覺自己就是連綿的雨,降落在任何人身上都隻會打濕衣服。
可是,他想,你又為什麼知道我不喜歡淋雨呢?
韓暮生找來棉簽為他潤幹燥的嘴唇,溫水撫平嘴上的起皮。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從花束深處找出幾個微型攝像機,然後把它聚攏複原。
手機屏幕一直閃爍,他知道是韓玉槊發來的,于是沒管。等到攝像頭遍布沈朝聽會去的各個房間,他才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握着手機喃喃自語:
“我知道你不常來這裡……但我想看到你……”
韓玉槊發的消息大多是讓他停手,不要用這種方式靠近别人。韓暮生想了想,漆黑的眼睛中泛着年少時才有的執著。
Hear:我們隻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知道他。
永樂:那也不是你監視人家的理由!
Hear:我是在救他。
任憑對方再怎麼轟炸,韓暮生也不回複了。
他又過去看沈朝聽。沈朝聽睡得還算安穩,眉頭沒有再皺,呼吸有些急,但還在正常範圍内。他去廚房煮了粥,放在保溫飯盒裡,留下紙條。又順走沈朝聽床頭的一支鋼筆,面無表情地把自己随身攜帶的、以前買的同款鋼筆摔在地上。
筆尖歪了歪,用力按壓會分叉。
他給沈朝聽掖好被子,離開。
在藥物作用下,沈朝聽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室内開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并不刺目,不至于讓他睜眼就疼痛。
韓暮生已經離開了。他來過嗎?
沈朝聽看向床頭的花束,模樣依舊鮮妍。記憶中有影子取而代之,他疑心自己并不是如此熱愛生活的人。
推開房門,餐桌上擺着飯盒,地上落了一張紙。沈朝聽徑自走向沙發上玩偶堆壘的地方,伸出手在裡面摸索,終于找到錄音筆。
布料摩挲的聲音,開門的聲音,腳步聲,關上門,不甚清晰的對話。再次的布料摩挲,年輕人喃喃細語,聽不大清。沈朝聽暫停播放,定了定神,去撿地上那張紙。
他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形容輕松,仿佛黃昏的飛鳥看見溫柔擁抱自己巢穴的樹林。他刷好牙,坐下來慢騰騰地吃粥。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超話裡提到自己消化不良,韓暮生煮的是白米粥。米粒黏稠,手藝不錯。
洗幹淨碗筷,卧室内燈光幽暗,空氣中浮動幽香。沈朝聽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閃爍着收到消息的光。
永樂:明天見一面吧。我有話和你說。
沈朝聽笑意慢慢回落。他抿直唇瓣,片刻後打字:好。
韓玉槊把見面的地點定在宋明莘很喜歡的餐廳。那個時候這家餐廳還需要預定位置,而現在早已被韓玉槊買下,宋明莘想和誰去都會有專門的包間等待她。
隻是她再也不會和人一起去了。
沈朝聽提前半個小時到這裡,韓玉槊也剛巧分毫不差地進來。看才擱下手機的沈朝聽,她笑了笑:“看來我來的正巧。你的習慣還是沒有改。”
沈朝聽打量她。韓玉槊拔高了,比少女的成長的瘦削嬌憨更多冷銳。她眼下有不深不淺的青黑,是打眼注意不到,但仔細端詳就能找到首尾的黑眼圈。伸到面前的手指節清晰,年少時痛苦完成作業磨出的繭逐漸從中指上退卻,猶如潮水猛烈撲擊留下深刻印象後無情的落去。
沈朝聽和她指尖相觸。
韓玉槊也在觀察他。沈朝聽身量單薄,被宋明莘精細養護的身體也隻是比幼小的時候多出一些幾乎看不成型的肉。她記得有些藥物因為含有激素,吃了之後會導緻身體迅速發胖,沈朝聽沒有這種情況,是沒有這方面的病,還是他沒有吃?低斂的眉目已經沒有以前的低聲下氣,但愁緒還萦繞在他身邊。韓玉槊想起自己不知道在哪看到的一句話,他坐在那裡,就是一場初冬的落雪。
韓玉槊坐下,直說:“你還記得我嗎?”
沈朝聽搖搖頭,又點點頭,語氣平緩,尾音微顫:“在村子裡的話,我記得。宋明莘帶你們來,我不記得。”
韓玉槊坐在背光的地方,神色不明。
沈朝聽迎着光,光落在他額前的發絲和眼睫,通過他睫毛顫抖的頻率在眼下投出一片抖簌的陰影。鼻梁在頰側拉出痕迹,蒼白的唇瓣緊緊閉合。
他看上去有幾分不安,連呼吸都發着抖。韓玉槊突然伸手握住他禁攥的拳頭,令沈朝聽詫異地睜開眼看她。
韓玉槊的手勁很大,與其說給沈朝聽傳遞力量,不如說借這個機會發洩什麼。沈朝聽面上不動聲色,隻有無法完全掌控的肌肉時不時閃過痛楚。等韓玉槊終于冷靜下來松開手,沈朝聽的手已經通紅一片。
“抱歉。”韓玉槊說,“我的情緒有些不太好。”
沈朝聽諒解她。他抽出紙巾,擦她不知何時遍布滿臉的眼淚:“我還堅持活着,你很激動。”
韓玉槊喃喃:“是啊,我很激動。”她慘然一笑,“我太久沒在現實裡見過你了。”
沈朝聽道:“可以和我說說以前發生過什麼嗎?”
韓玉槊止住哭泣,她又變成剛進來時冷銳的總裁大人。事實上她很久沒這樣哭過了,上一次無聲流淚還是在宋明莘的葬禮。那個時候她模糊感受到自己對宋明莘的感情不對,于是刻意躲了宋明莘幾天。最後躲出一個天人永隔,她卻指責是沈朝聽害了宋明莘。
韓玉槊簡單帶過:“你當初和木頭關系很好,木頭隻黏你,其他人都不喜歡。”
緣分原來是很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