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聽出了門,笑容很快淡下去。他不是傻子,記憶和時間一定有一個出錯。
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厭惡的情緒。可能是那瓶香水味道太熟悉,也可能是手太熱,打斷了他的思緒。沈朝聽沿着先前的路下去,走到一半卻換了個方向。他想換條路走,比如看看這裡的後面是什麼。
他蹲下去,在地上用草葉堆了個形狀,便于再找回來。做完這件事,他毅然選擇走向後方。
這條路松柏很多。
其實它不能算是路,隻能說“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沈朝聽大概是第一個從這個方向過去的,此前的腳步小徑與這裡有一段距離,這裡的草也深一些。深徑通小草,他想。他唯一的觀點是可以在之後捐一筆款,然後就沒了。他慢慢對比是不是在一條方向還明确的直線,才落下腳。
沈朝聽心裡有預感,畢竟這類樹出現在城市裡也多出現這種環境。黃色的蒲公英花在草叢裡晃着,白色的小雛菊模樣恬靜。盡頭是一座墓園。
回望過去,被壓折的草以時間會記錄到的速度恢複自己原本的挺拔。
他無意打擾這裡本該擁有的靜谧,隻站在不遠處看着。他感到無數聲音在耳邊聚合,墓碑上方的曲線彙成波浪。他定睛看過去,又仿佛都隻是幻覺,一切都安甯。他退後幾步,腳踩在先前的草上。這是一座荒山,隻有墳墓和葉栩跟他戀人的房子。他略略仰頭,看見這個地方也可以眺望到雪山。
沈朝聽暗想,這座雪山看上去很高。
他沒有信息來源,隻能從自己的生活感知裡收獲其他信息。他蹲下去,跟地上的草道歉,又踩在上面。
好在堆出來的标志沒有被損毀,沈朝聽沿着路下去。這可能是葉栩的山頭?他失笑。他應該不會再有機會來到這裡了,除非……除非……
也是沒有機會的。
想了想,他還是去找了那個許願池。路上遇到的人都很熱情,誇得沈朝聽臉上都爬着紅暈。他順利找到許願池在的地方,水池底鋪滿硬币。
國内的池子,一般情況下會不允許投硬币,或者在池子旁建一個許願箱,硬币都投入箱中。
沈朝聽好奇地朝池底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刺目的陽光,顔色有點紅。沈朝聽去看附近的雲,才發現天已經變成了發紫發粉的顔色。
和藍花楹很搭。沈朝聽想起那座教堂,覺得在這樣的傍晚,那應該是個出片的好地方。
江涴會喜歡的。
韓暮生如果在旁邊的話,應該會給他拍照。沈朝聽出門沒有帶相機,隻帶了一些紙鈔和硬币。他把硬币投進去,但忘記許願了。
沈朝聽站在旁邊,又待了很久。直到餘晖慢慢被吞下去,日光變得趨近于暗,他重新投了三個硬币,許下一個願望。他難得這樣自私,他希望可以實現。
夜風沒有那麼涼了,讓人清晰地感到已經步夏。
他回到租的房子,報紙早就更新了。信被撿走,換了一張新顔色的。沈朝聽擡頭和爬到外牆的金銀花說話,馥郁的芬芳染在他身上。他突然定住身子,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些什麼。牆上有不平的凸起,不過他沒有把手臂放上去擦過。
沈朝聽走回房子裡。他突然想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需要疼痛也能證明。他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連同凝滞空氣裡浮動的芬芳。
吊蘭還在陽光下,他沒有把它收回去。他沒有選擇看書,而是在電視裡調頻到戲曲,現在唱的是《鎖麟囊》。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
“不想團圓在今朝,
“回首繁華如夢渺,
“殘生一線付驚濤……”
沈朝聽倚在沙發上,半夢半醒,手上也跟着打着拍子,嘴裡小聲哼些不成曲調。
他記差了詞,也記差了順序,最後咕咕哝哝隻剩一句:“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兩日時光這樣消磨盡。臨睡着,他突然想起先前送給韓暮生的禮物。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晚上想起來,也不知道想起來的作用是什麼,但他的大腦就是如同播放幻燈片一樣一幀幀一張張全都清晰地顯現。他看見價格昂貴的手表,也看見他在韓暮生家看到樂高而推測出他會喜歡的積木。他最後看到一朵花的标本,顔色栩栩如生,即使它和最開始的模樣還是不同。
他記得标本的後面與底闆的夾層間有一封信,但他藏得很好。
韓暮生應該至今都沒有發現。他把它放在哪裡了呢?
以後要不要把它拿出來……唔……
今天是第七天了。沈朝聽對韓暮生的思念的确達到了一個新量級。
他先前想過自己是否會産生額外的、預料之外的感情,然後得出的結論是自己會。如今事實驗證推測,他反倒松了一口氣。
他笑着看庭院中的吊蘭,它在積蓄白白的、米粒一樣的花。溫柔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他蹲得有些久,起身時眼前發黑,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他連着三天沒有睡覺。
沈朝聽逐漸陷入某種暈眩的狀态。他覺得四肢有些無力,意識也不夠清晰,但很亢奮。他的體力還能夠支撐他走到門口去取一支花。此外沒有人和他溝通,他不再有力氣去寫長篇累牍的話或者别的什麼。不過他還是努力編造了一些故事,以讓韓暮生對他的生活産生放心。
他坐在椅子上,身體發抖。他一開始以為是地震了,想一樓的确不同,這樣微小的震感也能感受到。然後才意識到這是他在抖,身體,連同他的心。他覺得渾身發冷,想在暖和的地方待一會兒。于是他走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仔仔細細地裹好。而這才是事情糟糕的開始。他察覺到自己變得輕盈,但腳上戴着鐐铐。他在房子裡走來走去,看着床和床上的自己。他踢翻了花盆,碰倒了書堆,食物在他的眼裡加速腐爛。他看到直線變成彎曲的線條,就猶如喝酒後把感覺集中在胃部。他想到阿爾吉侬。這個比喻是從那裡學來的。他想到自己不能學習,應該停止沒有意義的逼迫,因為“學習”是他“成功”的“目的”,即使他現在從事的工作不需要通過“學習”來“證明”。
他用力把書全部推倒,書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外輪廓連接構成弧線。它們交疊,變成眼睛,中心是那個筆記本。純黑色的眼睛注視他,弧線波浪一樣漾開。
他應該回到床上,這樣才能讓自己醒來。但是他回不去。鐐铐隻在他身上,卻不與身體有任何勾連。他試圖奔跑,可跑不起來。他又躺不了,他身上沒有東西。他得找個什麼東西把自己壓回去。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呢?
宋明莘為什麼不來信息了。沈朝聽想。他看見自己拿着那個黑色的筆記本,努力在其中找到楊柏的名字。而事實是他還未在那個本子上寫一個字,隻是撕掉了幾張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他沒有能力制止。他看自己又在發抖,嘴裡一直念叨“為什麼沒有消息”“你也不要我了”“你們都不在”,臉上的表情猙獰而恐怖,遍布冷汗和狼狽,讓他甚至在一瞬間有着“如果現在就能把他殺死就好了”的想法。
他很快制止了。他看着自己坐在桌子腿旁邊,身體靠在棱柱上,在皮膚上留下紅色的壓痕。外面可能是鳥叫,可能是别的。他不知道。他擡起眼看過去,以為是韓暮生回來了,慌忙就要站起來,最後卻是腦袋砸在桌角,砸得那一片紅紅的,砸得腦袋嗡嗡的。
沒有把他砸清醒,反而把積蓄的眼淚全擠了出來。
沈朝聽想韓暮生為什麼不回來,自己現在好需要他哦,為什麼不回來。他也不要自己了嗎?為什麼呢……可明明自己還沒做到壞。自己剛想改好。想要有一個好未來的,沒有要把他推遠……為什麼不來呢?是因為不喜歡旅行的地方嗎?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的決定嗎?是因為自己沒有給到最好的反饋嗎?是因為自己沒有再給他送禮物嗎?是因為自己沒有表達愛嗎?是因為自己哪裡做錯了,是因為自己多吃了一口小蛋糕嗎?
然後他想起來,是他主動離開的。是他為了檢省自己的生活而離開安慰劑,證明最後的結果應該朝某個方向前進。他沒證明出來,也可能命運在冥冥中已經用它織起了給宇宙穿的毛衣。于是那就猶如泥牛入海大海撈針,怎麼可能尋得到。
是他永遠都在錯誤的路上行走……是他每個選擇都不會指向别人的幸福。他的自我折磨,他的扭曲,最終都隻是他幻想裡的一捧灰燼,明明風一吹就散了,世界各地,他卻覺得是天大的東西,我一定要找到。
韓暮生的陪伴讓他暫時遺忘了那些雞毛蒜皮的故事。離開則讓它們全部回來。
他不是第一次明确意識到,原來離得越遠,愛才能越深?。
其實沈朝聽沒想這麼多。沈朝聽沒有機會想這麼多,因為他的大腦是一片空白。這些是站在一旁的沈朝聽補的旁白,他知道沈朝聽會想什麼。
楊柏為什麼不在呢?為什麼呢?當初伸出援手的那個人不就是她嗎?她難道也發現了詛咒,不想經曆一定會到來的痛苦?她這樣做是對的。但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和他說一聲呢?哪怕是發個短信,寫一封信……
“楊柏不在……”坐在地上的沈朝聽小聲嘟囔。他找不到手機,僅憑這一點他就斷定楊柏沒有給他發消息。他眼前發黑,所以看不見路,隻能摸索着站起來:“還有暮生……”
那麼,韓暮生在哪裡呢?
他在你關上的門的外面,但你忘記這扇門是拉開而不是推開的了。
所以,你找不到他。
他也找不到你啊。沈朝聽想。你覺得自己應該去找老師,老師會帶你找到韓暮生的。他不會抛棄你的,他隻是離開了,老師總有法子找到你要找的人。找不到也沒關系,你會坐在原地等。你會一邊坐在原地等一邊出去找他,找他,找他,永遠地、無休無止地找他。
但是,又要去哪裡找宋明莘呢?
沈朝聽慢半拍的想,宋明莘被他殺死了。
他的眼前快速閃回那個場景。宋明莘很悲傷很悲傷地看着他,問他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死。
沈朝聽也迷糊了。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讓宋明莘死,這些事應該是在他生病的時候發生的。他大概把宋明莘認成了别人。沈朝聽突然跪在地上,捂着嘴幹嘔起來。他的胃很痛,緊巴巴地縮着,皺成一團,大概是曬幹的橘子皮,發黑發苦發硬。沈朝聽不想讓宋明莘死。但是他把宋明莘殺死了。
沈朝聽感覺身上墜了千斤重,硬生生把他從站立變成直直磕在地上。他還在往下,往下,往下。他沒有向上的可能。
他看見自己在過紅綠燈的時候被重物壓着,倒在地上,遠處高速行駛的車子看不到他,從他身上壓過去。
沈朝聽終于能從無數動蕩的曲線裡找到自己的身體。
他坐在椅子上寫信,對自己先前的事隻字不提。他想不起來書為什麼會倒在地上,花在這幾天又為什麼變成沒有力氣的模樣。積蓄的白粒看起來癟癟的,不再健康。好在韓暮生送的花還一如既往,報紙也散發着油墨的清香。
沈朝聽不喜歡用文字記錄自己以前的生活。但如果是答應了韓暮生的話,他想,還是去做到吧。
在更早之前,我會在保證功課之外的情況下逃課去跟蹤宋明莘。
我隻想知道她去了哪裡,回來之後還會想留下我嗎。
後來,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問我為什麼不上課,但沒有訓斥我,還誇我有天賦,偶爾聽老師講也能考得很好。
我問她你覺得聽課然後考到好成績的人是最常見的嗎。
宋明莘說是啊,一旦展露了天賦,不好好保護的話,很有可能夭折的。
我不知道夭折是什麼情況,人又該怎麼保護,但我知道特立獨行會被人注意,從而讓我出現在别人的視野裡,讓我被發現,然後不會有自己的選擇。從前我逃跑被發現就是這樣的。因為我沒有出現在我一直會出現的地方。因為我出現在了我不會出現的地方。
以及,突出的人是會被抛棄的。隻有平庸才能達到平淡。故事裡的主角總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或者忍辱負重的經曆。我想成為最普通的那個人。
不過我也想滿足她的願望。所以我最後選擇了她的享受人生,而不是當一個有規定打卡時間的上班族。
他突然問了一句:隻要不讓别人傷心,隻要足夠聽話懂事,别人就會一直陪着另一個人嗎?
……在沒有利益沖突并且還有感情基礎的情況下。
宋明莘是一個很有浪漫精神的人。所以她笑着說:是啊。
會永遠陪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