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了我苦惱忐忑,
“纏住我隻有瑣碎記憶,
“卻竟得到你呼應,
“唯一想留一天與你喘息。”?
韓暮生站在台上替代了主唱的位置。他的眼睛捕捉台下沈朝聽溫柔的笑眼,也注意到他失神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走神。茫然空落。細細的薄雪落在沈朝聽頭發上,他把那绺長發帶到眼前,仔細地打量。
看起來呆呆的。
韓暮生笑了下,眼睛無意環過周圍。現在來這裡的人都是打過招呼的,即使是粉絲也不會在沈朝聽附近表現出異樣。他把手插進剛才出去才裝上東西的口袋裡。那是一個海螺形狀的戒指盒,裡面是他準備送給沈朝聽的戒指。
他有些緊張地捏了捏。盒子很硬,在兜裡捂了許久也不見暖。他在大腦裡飛速捕捉怎麼才能讓沈朝聽合理地上來,沈朝聽卻起身,徑直朝他走過去。
韓暮生愕然。
沈朝聽什麼也沒想,但也想了很多。他的大腦驚醒似的快速過了一遍現在的狀态。他的身份是演員,也是一名歌手。台上的是他的戀人。他的戀人看他的視線充滿期待。台下可能會有他的粉絲。他的粉絲認出他的時候應該也會充滿期待。他很久沒有出現在觀衆面前。
那麼,然後他應該做什麼?
他應該走上台去。他應該去表演。不論他是否願意。
他邁着僵硬的步伐走過去,但他已經下意識調整好看起來最舒适順眼的姿态。他的掌心冒出汗,他恍惚覺得手正在滴水。他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但他現在不能伸手觸碰。他的眼前很花,現在比起别的,也許更應該找到什麼支撐物。
但他要走上去。
他應該微笑着和下面的人介紹自己——表達——耳朵們應該都在那裡?他看見有人捂住嘴,眼裡卻跑出笑意。他也不禁微笑起來。
他站在韓暮生旁邊,掌心汗津津的。
他的聲音一點也不抖,清朗的聲線讓人如沐春風:“大家好,我……”他的聲音突然被提起來。
他的聲音斷片了,也可以看作提出超過自己發聲的最高區域而失音。他的嘴唇一張一合,耳朵裡充滿了自己的聲音。他的眼睛盯着小燈,眼前花出一朵朵暈。他對異常無所知,不知道觀衆看他如同看默劇。
他不能讓喜歡他的人失望,他應該展現出最好的姿态。但越想表現得好越困難,他握着不存在的話筒的手震顫明顯。他聽見有人在尖叫,以為是粉絲的歡呼。他應該制止她們的,他想。但是這尖叫太有穿透力,穿過他的大腦,讓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把話筒甩出去。
話筒砸在地上沒有聲音,他卻聽見轟鳴的煙花在他腦海炸響。刺目的煙火敲醒他的牙齒,每一顆都在尖叫為什麼要生活在這麼黑暗潮濕的地方。舌頭躺在口腔裡,憤憤為什麼不能給自己添上别的顔色。
他意識到這是一場失敗的演出。
這不是出于這一個小失誤做出的判斷,而是出于對他的身體做出的判斷。他知道他應該及時找到楊柏溝通,或者讓楊柏發現他。他找不到楊柏,也許她正在後台和他玩躲貓貓。他有些心焦,卻也覺得無傷大雅。他有些沮喪于自己沒有給粉絲帶來良好的體驗,他應該給她們所有人都準備一份很好的補償。
他應該……他應該……
這裡是舞台……
他應該謝罪。
韓暮生看到沈朝聽走過來的時候就把話筒又交給了原來的主唱。樂隊成員把樂器聲調低了些,讓它們聽上去更像伴奏。主唱輕輕哼唱《冬天一個遊》,他記得之後要反複提到“入夜便能夠,若能夠牽你手”。
韓暮生揚起笑容,想去牽沈朝聽的手。他牽到了,也感受到了潮濕的汗意。他疑惑地看向沈朝聽,卻發現他的眼睛明顯失神。遊離的視線在視網膜裡映出幻想的場景,他眼睜睜看着沈朝聽舉起空空的右手,面帶微笑地準備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在台下的人幾乎要以為他被消音了。韓暮生聽得很清,沈朝聽的聲音裡全是顫抖的音調。
沈朝聽發病了。他很清楚。
他不知道沈朝聽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發病。按照沈朝聽說過的,他一直都有吃醫生以前開的藥。其他人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主唱才唱到“原來幸福會更為罕有”。
韓暮生抱起沈朝聽就走,示意樂隊繼續演出,但剩下的活動不進行了。
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盒子依舊硌得韓暮生心髒都在扭曲。他不知道沈朝聽究竟都瞞了他些什麼,這些被隐瞞的真相究竟到了哪種程度。他撫平床上沈朝聽緊皺的眉頭,最後還是決定打開沈朝聽的私人物品,去找藥藏在哪裡。
物品和主人一樣缺少生氣,大多是必須要用到的東西。韓暮生找遍所有可能裝東西的袋子盒子,沒有一粒藥片。
到現在,他已經生不了氣了。假如說先前他還有被隐瞞、不被信任的痛苦與憤怒,現在就全是無助與恐慌。沈朝聽究竟進行到了哪一步?而他還在沾沾自喜于沈朝聽身上長出來的一層薄肉。他清晰地意識到那是沈朝聽的貪食症在起效,而不是他在其中産生了任何幫助。
他在沈朝聽的這條路上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失聲讓沈朝聽的嗓子在簡單的字詞中都透露沙啞。他現在不能自主吞咽,韓暮生隻能在旁邊幹着急。
一直到将近後半夜,沈朝聽才有轉醒的迹象。韓暮生把表情調整得嚴肅了些,即使他才把水的溫度弄得正正好好。等沈朝聽徹底睜開雙眼,他把杯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眼睛毫不服輸地看着沈朝聽。
沈朝聽吞咽口水。
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幹得冒煙,想伸手去拿水杯,又幾次偷瞄動作間韓暮生的反應。看他似乎不太注意,迅速拿過來潤嗓子。
等沈朝聽放下杯子,韓暮生還是不說話。
沈朝聽朝着韓暮生彎起眼睛,沙啞的嗓子聲音細弱:“暮生……麻煩你了。”他說話很謹慎,沒有問韓暮生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他又沒有了先前的記憶,但能從室内的燈光判斷出這不是先前的下午。這裡的下午不需要開燈。他猜測是自己又發病了,冬天總是抑郁藏身又突然冒出的季節。
他感到疲憊,但面對韓暮生的時候又充滿力氣。他把自己最後剩的一點心都送給了韓暮生。
韓暮生沒有給他蒙混過關的機會:“我找了,你的藥全都沒有了。”
沈朝聽眨眨眼,仿佛沒聽懂韓暮生在說什麼。他的嘴角正要彎出一個甜美的弧度,卻在下一秒緊緊地繃在原地。他沉默一會兒,眼珠子又盛滿溫柔的光。
韓暮生問:“很久了嗎?”
沈朝聽溫柔地點點頭:“上個地方就開始了。”
韓暮生又問:“這段時間看不到你的時候,都是在别的地方忍着發病嗎?”
沈朝聽的眼神依舊溫柔:“大部分是這個情況。”
韓暮生的眼淚又想出來了。他忍着哭腔:“是我不值得你信任嗎?”
沈朝聽沒預料到話題會轉到這個方向。他看起來有些失笑,眼尾彎起并非嘲諷的弧度:“不是這樣的……”
他恍然被點醒,于是更急切地辯解:“是我不想說……你很好,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韓暮生問:“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呢?”
沈朝聽有些無奈:“可是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韓暮生突然疾言厲色:“你總覺得沒有必要!到底什麼才是沒有必要!一定要等到我看到你自殺了才算有必要?一定要等你在痛苦裡選擇終結自己的生命才算有必要?是,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他眼睛含淚,“但我看着你好疼啊。聽聽。”
“我看着你好疼啊。沈朝聽。”
眼淚順着韓暮生的臉頰落下來,沈朝聽僵硬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又想去擦掉眼淚,又怕韓暮生更難過。他不知道韓暮生在做什麼,事情怎麼就這樣了……他不應該勉強的……他有些後悔。他看着韓暮生落下來的眼淚,不知怎的也有了哭泣的沖動。他最後還是伸出顫抖的指尖去擦掉那絲絲縷縷不絕于眶的眼淚。
他突然想到:争吵是不是平淡生活中的調味劑?
他想韓暮生應該需要一些熱鬧的東西,好打破生活中一成不變的内容。他認為這個觀點的正确的,于是心也跟着堅定下來。他調整好自己的狀态,努力讓自己變得憤怒,頭一次和韓暮生正面發生争執:“你當做看不見就好了。”
他這話很傷人,但他沒意識到。韓暮生詫異又憤怒地看着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沈朝聽慢條斯理道:“你說得對……”他看見韓暮生拉過他的手,掌心朝上,用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闆子使勁敲。他疼得一縮,惶恐地看着韓暮生的動作。
韓暮生敲完就後悔了,握着沈朝聽的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沈朝聽被打蒙了,他太久沒有被人這麼對待過,一時間又被拉回記憶的洪流。韓暮生則不知道該怎麼向沈朝聽解釋,現在兩個人都在氣頭上,怎麼說都不合适。
沒什麼不合适的,隻是氣頭上的時候他們都不想低頭。
韓暮生冷着臉甩開沈朝聽的手,扭頭就出門。沈朝聽被這一甩叫回神,呆呆的看着自己發紅的掌心。
火辣辣的疼痛在四肢百體裡遊走,他又做錯了。
他不應該那麼莽撞,不應該在情緒波動的時候做出決定。他不應該激怒韓暮生,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去解決所有。他沒想讓韓暮生那麼生氣,他隻是想調節氛圍。他又做錯了,他總是這麼沒眼色。
沈朝聽走到門前,趴在門上側耳去聽外面的動靜。什麼也聽不見。他靠着牆緩緩落在地上,眼淚也一同抵達地上。
他又做錯了,他又做錯了。他總是做錯,他沒有判斷正确的時候。他在傷害别人,韓暮生的反應是對的。他對不起所有人,他為什麼這麼蠢……
他踐踏每個人的真心。他就不該擁有。他的指尖挖在胸口,留下深深的甲痕。血色透過薄薄的皮肉滲出來,他低頭看着。
他從來不應得。
韓暮生出去之後更後悔了。他應該好好和沈朝聽說,而不是在生氣的時候對沈朝聽做出那種事。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向沈朝聽道歉。戒指盒還在兜裡硌他的心髒,硌得他生疼。他握住戒指盒,心裡默想讓它給自己一些力量。沒有太多遲疑,他又往回走去。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又跨進去,他卻看見沈朝聽正把摔碎的花瓶碎片往自己身上劃去。
他急了,猛的上去握住沈朝聽的手。沈朝聽被他吓得一抖,碎片從手裡又砸在地上。韓暮生語速飛快:“對不起聽聽我剛剛不是故意的你打我吧!我隻是太擔心你了所以做出了過激的舉動這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不要傷害自己有什麼想做的都沖我來就好!我急是因為本來想送你東西但是因為你的病情中斷了所以覺得被辜負了,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今天發生的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傷害自己!”
沈朝聽呆愣片刻。
他有些不确定地擡起頭,去看韓暮生的眼睛:“你說……什麼?”
韓暮生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認真:“對不起,聽聽。不管我先前是不是不是故意的,你現在都有理由懲罰我。不要因為我的錯誤傷害自己。”韓暮生拿出戒指,“因為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向你的表白計劃沒有完成,再加上你的詢問,所以我感到憤怒。是我沒有做到和你好好溝通,不是你的問題,你不要責怪自己。”
沈朝聽沒聽見後來他都說了些什麼。他的視線被戒指奪住。他的嗓子裡哽住什麼東西,但他說不出來。片刻後,他抖着聲音問:“那你要在現在……表白嗎?”
韓暮生一笑:“儀式隻是心意的最清晰展現。現在,我向你表白的心依舊沒有改變。”他把戒指從戒指盒裡取出來,戴在沈朝聽的手指上,動作很溫柔,“但我不是在向你表白。”
“那是什麼?”
“我想套住你。”韓暮生回答,“我想抓住你,即使你會在任何一天遠去。”
韓暮生笑得很溫暖:“我知道你不會信,但我還是這樣覺得,你在我心裡永遠鮮妍明亮,不會因為你認為自己不好的地方而對你産生偏見。你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覺得可愛。記得我以前看過一句話,大意是在我心裡住着一個金光燦燦的你,那個人愛你,想要你赢、獲勝、快樂。我也愛你。”?
沈朝聽聽見韓暮生說:“想靠近你是因為喜歡你,想親近你是因為愛你。再也沒有别的,隻是想在你身邊,同時依賴、被依賴你。”
沈朝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應該把戒指摘下來,因為他不會給出不切實際的承諾。他從來沒料到有一天,他也會想要世界擁有浪漫的誓言。
但他悲哀又喜悅地發現,有一天,他也想要無法實現的内容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