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香在冷風的加持下清冽又明晰,和男生的體溫中和,讓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就幾步路了。”韓暮生突然說,“完蛋了。”
沈朝聽一驚,急問:“怎麼了?”
“我的手黏在聽聽身上放不下來了。”韓暮生一本正經,“好可怕,感覺要找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才能嘗試把手臂扯下來。”
“……”沈朝聽無奈,“隻是想到這一會兒不走路,到上面會不太習慣地面。以前有過這種經曆,剛沾地,膝蓋就彎下去了,差點跪到地上。”
“我在旁邊,不會讓聽聽摔到的。”韓暮生三步并作兩步走完最後一段路,把沈朝聽放下去,“好了,現在可以松手了。”
沈朝聽走了幾步,沒有酸軟感。
“聽聽要先跳還是後跳?”韓暮生問,“先後順序沒什麼,但如果我先的話,不一定能看到聽聽的身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沈朝聽,滿眼“你忍心讓我不看你嗎”的情緒。
“那……我先吧。”沈朝聽走到工作人員旁邊。蹦極台是鐵制,在冬天自帶一股肅殺之氣。依照工作人員的指揮戴好裝備,高度是一百七十二米。
不是沒考慮過更高的,畢竟上面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并且考慮到不管怎麼樣,隻要出意外了那就隻有一個結局,還不如享受一把刺激。但韓暮生還是綜合考慮了各方材料信息,确定隻有這一個算不上年久并且建築材料精良,高度也符合要求。
沈朝聽站到蹦極台邊緣。下面是一片白雪中點點黃綠色。他垂眸,手指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
“我……”準備好了。他應該說。但話堵在嗓子眼裡,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韓暮生走過來擔憂地問他:“是不能看着下去嗎?那背朝外面呢,會好一些嗎?聽聽你别硬撐,不是一定要做的。”
沈朝聽轉過身。他眉頭皺着,牙關緊咬,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很蒼白。工作人員也來勸他:“先生,如果實在不能接受的話,我幫您把這些東西卸下來。”
幸好現在後面除了韓暮生沒有人,他沒有打擾到别人,沈朝聽想。但韓暮生期不期待蹦極呢?他如果期待的話,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畏縮、膽小、沒用,甚至是影響了他一天的好心情呢?
韓暮生那麼期待出門,他卻隻能給他一個敗興而歸的旅程嗎?他們心裡真的和表面上是一樣的溫柔可親嗎?工作人員是不是在心裡罵他膽子小還要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呢?
不能這麼想别人,沈朝聽否定自己。别人有可能是善良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能随便污蔑别人。他不公正,他沒有對别人好,他的思想不對,他又做錯了一件事。
他做錯了很多件事。
韓暮生現在在想什麼呢?冷汗落下來,沈朝聽的淚腺也無法自控地分泌淚水。眼淚模糊他的視線,刺疼眼球。他看不清韓暮生的樣子,耳朵裡又沒有了聲音。或者說,又沒有了他想聽見的聲音。
腦袋一陣陣發昏,為什麼他一定要硬扛?為什麼做不到的還要做?為什麼給别人期待又把它剝奪?你難道不覺得這種做法的你很下賤,很低劣,很令人不齒甚至是唾棄嗎?
他的胃像被一隻大手握住并肆意揉捏那樣緊縮、擠壓。他感覺自己的肺也出了問題,呼吸變成一件困難的事。他用力眨了下眼睛,把眼淚擠出來,對韓暮生笑,輕言細語:“我沒問題的。隻是第一次來,有點害怕。”
韓暮生不想讓他跳了。他皺着眉,語氣放柔:“聽聽,不能硬撐沒關系的,還有其他運動,不一定非要這一個……”
沈朝聽把身子背過去。
他不敢看韓暮生和工作人員的表情。他悲哀地想,也許那兩雙眼睛裡閃着的會是厭煩與不耐。
他嗓音發啞,但很堅定:“我可以的。你推我一把吧。”
韓暮生沒辦法,隻能在背後當那個推手。沈朝聽身體顫抖的頻率隔着層層衣服都能被他捕捉到。他開始後悔提出這個建議了,明明知道沈朝聽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比起讓沈朝聽直面恐懼,他更想讓他就在溫室裡長成自己願意長成的樣子。
沈朝聽根本不需要吃那些苦。
沈朝聽問:“還不推嗎?”
韓暮生手上用力,沈朝聽借力松懈,人便如飄搖的風筝落入空蕩的山谷。沈朝聽睜大眼睛,努力看清疾風帶來的模糊景色。他看見雪更近了一點,但也沒有很多,因為這段距離還沒有遠到那種地步。他感覺自己手上抓到了雲霧,但其實空空如也。在恐懼與緊張共同蹂躏的心髒裡,他遲鈍地想到,剛剛韓暮生推他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
你是否真的存有殺死我的心思,還是隻作為讓我強大的推力之一?
好痛,肋骨下面也在痛,哪裡都痛。他覺得是寒風吹的,畢竟他今天穿的衣服依舊不是很厚。他在空中搖晃,一陣風都能把他卷到又一個程度。繩子的彈性讓他隻能上蹿下跳,恍惚間他聽見繩子崩裂的聲音,寸寸綻開,像他砸進深深雪層的眼淚。
真的會不想殺死他嗎?會有人不想殺死他嗎?連工作人員也會這麼想吧,一個無能的、沒事找事的、莫名其妙的精神病。
繩子慢慢往回收,沈朝聽重新落回地面。他的臉上滿是淚痕,工作人員鼓勵他:“先生,您能敢于跳下去已經很厲害了!”
是反諷嗎,還是真誠的誇贊?沈朝聽尋聲看過去,隻能看到彎彎的笑眼。他一怔,道:“謝謝。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哪有。”工作人員笑了笑,調侃,“而且,今天能看到你這樣的美人,如果您不喜歡這種稱呼的話我先道歉,但這确實是我第一感受,能看到您這樣的美人落淚,那可真是賺了。”
沈朝聽心下一松。韓暮生一直抱着他,見他不再聊天,把他抱到一旁幹淨的石頭上坐着:“聽聽你先休息一會兒,我等下再來找你。”
石頭上鋪好了韓暮生的外套,疊得很整齊,也是剛脫下來的,還泛着暖意。
沈朝聽沒有走近去看男生在空中飛蕩的場景。
他想,這樣就夠了。他沒有勇氣去看,他怕自己又想到這是不是韓暮生為了逃離他而尋死。
他不應該這麼覺得,他總是把珍惜的東西搞砸。
沈朝聽抱住胳膊,感覺很冷。
工作人員突然和他又聊了起來:“您的戀人剛剛可緊張了,一直站在旁邊探頭探腦。你們的感情真好,我光是站在這裡,腦子裡面就記住了‘像仙鶴一樣’,‘蝴蝶’,‘他好漂亮’。”
沈朝聽的目光移到雲消霧散的半空。
他輕聲說:“他一直很好。謝謝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