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在我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生命中,我夢見那隻帶着鮮血的雙手,無力地在我眼前垂落。
如附骨之疽的噩夢,讓我不能安眠。
我抱起一條大腿被扭斷的人偶,狼狽地想要站起來,卻忘了自己右手那沉疴的痂痕,難以用力,又再一次連帶着人偶一起摔到地上。
斯卡拉姆奇咬着牙。
他傷得很重,我從未見過這樣嚴重的傷,手臂斷裂了一半,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口,血流得不多,但我猜想那是因為人偶的特殊體質。
我難以想象,人要如何在這樣嚴重的傷勢下存活。
斯卡拉姆奇不是人,是人偶,所以活下來了,但他感受到的痛苦似乎并不會因此減少半分。
我從那張再次見面後總是保持着冷漠和高傲的臉上看到幾分隐忍的痛苦。
斯卡拉姆奇說:“放開我!我自己能站起來!”
但他也隻能嘴上說說,因為他的關節實際上都受傷很嚴重,根本沒辦法用力。
我将人偶的一條胳膊架過我的肩膀,然後撐着那比我稍矮一些的身體站起來。
這次進入深淵的首次任務非常順利,或者說,開頭幾天是這樣的。
在持有邪眼的愚人衆士兵的戰力加成下,兵力十分充足,更不要說還有【女士】這位執行官,以及完全解開了力量的斯卡拉姆奇在。
但誰也沒想到意外會就此突然發生。
不,如今再思考,或許早已有了征兆。
從進深淵開始就格外活躍的深淵魔物,以及,使用邪眼後身體開始逐漸出現不适狀況的愚人衆士兵。
最開始隻是以為運氣不好,碰上了魔物比較活躍的時候。
可是後來,魔物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大,與其說是偶然彙聚,不如說是……
魔物被什麼東西吸引過來了。
一天要抵禦好幾波深淵魔物的侵襲,這樣的頻率根本不是正常的。
即使是身強體壯,訓練有素的愚人衆士兵,在如此頻繁地使用邪眼之後,也比預計之内的更早發生了身體的崩潰。
綜合考慮當下的情況,斯卡拉姆奇和【女士】決定提前結束此次的任務,在事态徹底失控之前結合隊伍,離開深淵。
但可惜還是晚了。
不過是一個晚上的時間,臨時駐紮的營地便被數量龐大的魔物包圍了,數量之多,令人毛骨悚然。
即使是身處于後勤的我也不得不拿起那枚火系的邪眼,抵禦兇殘的魔物進攻。
邪眼不是萬能的,執行官不是萬能的,死亡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我看見【女士】和斯卡拉姆奇在前方帶領士兵沖鋒,但從後面包圍而來的魔物依舊有一部分沖破了防線,來到安放傷員的營地,撕咬殺戮着。
我看見昨天晚上還在炫耀出征前向暗戀多年的女孩表白成功的小夥子被惡獸咬上,身體被從中間活生生撕裂開,至死臉都還保留着恐懼和驚惶。
我看見一位入伍多年,參加完這次任務就将回老家安養晚年的老兵死前依然保護着另一位在之前的行動裡不幸傷到大腿的年輕士兵。
老兵孑然一身,一輩子未曾婚娶,隻有年輕時有個親弟弟,長到那年輕士兵的年齡便不幸夭折了,所以老兵對這位年輕人極好,幾乎将他看作家人。
人若是看見太多死亡,便會對生命麻木。
我見過太多悲劇,也見過太多生命溘然長逝,隻感覺無力而悲痛。
無論見證過多少次,我都無法習慣,因為生命逝去,盡管他們死去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們,但生命的重要依然存在。
我隻是無力改變,于是感覺沉重。
我并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也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至于其他的品性,那些被芸芸贊頌的品德,在我的身上似乎都找不到。
我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漫長地求索。
因為知曉自己的懦弱,自己的不堪,所以才會将父親嚴苛的訓誡牢記在心,所以才會逼迫自己成為一個“謙卑友善”的人,逼迫自己去答應别人的請求。
我看着自己手裡那枚發燙的邪眼,紅色的寶石如同燃燒的火焰,明亮而滾燙。
我緊緊捏緊,手心因為灼熱的溫度而被燙出水泡,被強制吸附的火系元素力進入身體,在邪眼的引導下,被自然而然地使用出來。
巨大的火焰化作流彈被發射到周圍的魔物身上,那些被擊中的魔物發出痛苦的嘶嚎,身體被火焰包裹燃燒。
無數次地吸收元素力,然後引導,使用,身體在高強度的元素力沖刷下感到經脈被鈍器不斷切割的疼痛,但這樣的動作根本不能停下,一旦停止攻擊,數量占壓倒性優勢的魔物就會撲向薄弱的後方。
我專心緻志地處理着面前的敵人,幾乎沒有發現,或者說無暇發現,頭頂不知什麼時候集結了一群飛行的魔物,領頭的是一隻體型龐大的飛鳥魔物。
鳥嘴處銜着巨大的能量球,向着我的方向俯沖而來。
我聽到聲嘶力竭的呼喊。
“塔德納大人!”
“塔德納大人小心!”
但很快就什麼都聽不到了,高強度濃縮的能量球撕裂着周圍的空氣,我隻能聽到足以震裂耳膜的轟鳴聲,以及……
那瞬間閃至我身前的身影,帽上的鈴聲。
足以照亮半片天空的紫色雷電将那能量球從中間劈開,超載爆發的爆炸能量發出一片足夠燒毀眼角膜的刺眼白光,我甚至能感受到眼球表面瞬間變得幹涸,甚至燒焦的感覺。
我閉上雙眼,趴在地上,雙手扒着巨大的岩石以免自己被炸飛。
疼……
眼睛疼得要命,連淚水都分泌不出來。
等到好不容易恢複了知覺,耳邊嗡鳴的聲音消去,我顫巍巍地睜開修複好但還是很疼的眼睛,便看到了一副幾乎叫我肝膽欲裂的畫面。
如同我在最開始的描述一般,斯卡拉姆奇抗下那駭人的攻勢,身上的傷勢非常恐怖。
我難以形容人偶此刻的狀況,那樣嚴重的傷勢令我幾乎大腦停轉,我無法思考,也無法判斷現在的狀況。
我唯一能想起來的事情,隻是手腳并用地爬到人偶身邊,去攙扶那具千瘡百孔的身體。
斯卡拉姆奇很生氣,但他似乎連生氣的表情都很難露出來了,因為臉上全是血。
“你是蠢豬嗎?”他罵我,“早就說了讓你躲好,剛才那麼顯眼的攻擊,你就非得站在正下面迎接是吧?”
我忍不住地想哭,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人偶的手背上。
“抱歉,斯卡拉姆奇大人,我……我隻是也想幫上點忙。”
“……啧,你哭什麼哭,有哭的力氣不如攢下來逃命。”
“抱歉……我眼睛疼,不是故意的……”
“啧……”
我看到【女士】走過來,這位同樣情況不容樂觀的執行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斯卡拉姆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