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說到這裡停了一下。
“我憎惡那群人。”他歎氣,聲音輕飄飄的,“如果不是他們,我的家庭不會被破壞,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也不會因為這件事離開我。他們死得很慘,也很痛苦,我忘不掉。親人的痛苦遺留在我的視網膜上,在我黑暗的世界裡一遍又一遍重複放映。”
“所以,你是想擺脫我幫你查一下殺害你家人的仇人?”
落座在房間裡唯一一張軟沙發上的副官面無表情。
這位在至冬大名鼎鼎的愚人衆高層,那位執行官第二席【博士】最親近,也是唯一的副官探視着機械師,帶着毫不掩飾的懷疑。
“恕我直言,以你的能力,搜查信息的活隻輪得到我來拜托你。來找我幫忙,你确定沒有弄錯嗎?”
“……”
機械師兀地笑起來,聲音更顯得輕飄飄了。
“當然。我隻是一個初出茅廬沒多久的新人而已,有一些地方,我無法探查到,沒有能力,也過于危險。”
“你是想讓我在愚人衆内部的消息網幫你找找謀害你家人的兇手?”
外貌無比年輕的副官注意着那張被厚重的卷發劉海遮擋了一半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迹象。
“是這樣……無論如何,還請您一定答應幫幫我。無論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願意的。”
“……”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機械師有些緊張:“您,您是不願意答應嗎?”
“……不,隻是對你突然轉變的态度吓到了而已。”被無數的愚人衆認證過最溫柔、最受歡迎、樣貌最好看的副官伸長了手臂搭在沙發靠背上,語氣恹恹。
“真是可怕,竟然隻是見了幾面,就見證了一個誰也不服氣的毛孩子長成了會低聲下氣求人的圓滑樣子。真是歲月催人老……”
“我隻是以前不知道您的身份……”
“确實。誰能想到有人能膽子大到把手伸到實驗室那邊呢?要不是我發現的早,你現在也得跟實驗室的廢品在一堆裡。”被譽為“隻要見過一面就無法再對其生出任何讨厭的感情”,連續蟬聯多屆最受歡迎上司榜單第一名的副官如此說道。
他對實驗室的黑暗和危險了如指掌,熟練地處理實驗室的一切意外,即使是那些淪陷于實驗室的可憐人,也有不少蒙蔭過他的施助。
此刻,自他的嘴裡吐露出半含着警告的感歎,那點浮在表面的溫和像泡沫一樣虛假。
機械師意識到,眼前這位名譽頗佳的副官并非善者,着實與他那位名聲差的不能再差的上司一丘之貉,同道中人。
“聽起來,您似乎更喜歡我之前的樣子?”
“小孩子總是更令人安心的。”
“我已經長大很多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包括你隻敢用投影來見我?”
氣質柔軟的副官從喉嚨裡擠出一聲短促的笑,讓人聽不清裡面的意味。
機械師自然聽不清,他甚至連塔德納什麼時候識破他使用的是投影而并非真人出場的事情都不知道。
但他從塔德納的身上感受到一點無趣的倦怠,餘下的是冷漠,是冰冷的注視,如同精準的器械,一絲一毫的謊言都不被允許。
這樣的眼神,這通身的氣質,倒讓機械師想到一個人,一個隻遠遠見識過一面的人。
機械師忍不住道:“您真是,與那位【博士】大人越來越像了。”
塔德納沉默。
一向完美無缺地掌控着自己的表情和言行的,全愚人衆最完美的副官臉上的表情龜裂了。
機械師反應過來,亡羊補牢地補充道:“……我,我不是故意不來的。我最近的樣子,不太能見人。”
塔德納發出了一聲幹巴巴的笑:“新型的威脅方式嗎?有意思。”
塔德納從沙發上彈起來:“你的事我會幫你留意的,但别抱太大希望。”
“您這就要回去了嗎?”
“我最近可不清閑,不,應該說忙的要死才對。”一談到工作,從談話開始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塔德納多了一絲怒火,原本臉上空泛的表情也活絡起來。
他喋喋地低聲細數:“一個麻煩的家夥。突然發病來找我算賬好幾年前的工作事故,有本事就去蒙德找正主啊,那位少爺可剛回去呢。現在才跟我說幾年前的時候實驗室出事太多,不得已非法處理了一批素材,現在爛尾的麻煩讓我來收拾,真當我是萬能的啊……這個破副官誰愛當誰當吧,到底是誰受得了那家夥的脾氣。脾氣最差的切片,性格最糟糕的切片……”
切片。
剛因為一場意外才算是與這位地位崇高的副官互相正式見面,尚對未來還一無所知的機械師記下這個名詞,準備去調查一下能讓眼前這個自第一次見面時就一直保持遊刃有餘,深不可測的副官如此失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如今的機械師恐怕想不到,未來的他會像無賴一樣,親近且恭維地與塔德納相處,也想不到當年差點因為調查實驗室和【博士】喪命,後來卻不得不聽塔德納對自己抱怨【博士】,還要提防着那位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來踹門接副官的頂級戀愛腦執行官。
急匆匆要回去的副官一隻腳邁出門外,又生生停下。
“對了,對你和你的家人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惋惜。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内,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随時來找我。”
“……”機械師:“您這話倒是讓我……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了。”
機械師幹涸地笑了一聲。
直到塔德納的身影徹底消息,機械師收回自己的投影。
他坐在暗無天日的暗房裡,坐在自己的輪椅上,手邊搭着一堆繃帶。
一隻瘦弱細長得像是枯枝的手掌從自己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把纏繞的繃帶取下來。機械師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觸摸着空洞猙獰的眼眶,良久發出一聲歎息。
“我果然,還是不喜歡您啊。”
“您那多餘的善心,為何沒能降臨到我的身上一點呢……?”
耳邊回溯的記憶的慘叫聲變得越來越清晰。
“快點!再不快點收拾,被副官大人看見就不好了!副官大人可是嚴禁虐待實驗體,被發現我們都沒有好果子吃!”
“知道了知道了。那這兩個怎麼辦?一個稍大一點的女孩兒已經死了,還有一個被玩兒壞了的小殘廢,也就剩一口氣了。”
“還能怎麼樣?直接扔進廢料堆呗。反正每天死的人都那麼多,誰會注意到這點小事。”
……
一旦成為實驗體,人和牲畜之間的差距被無限縮小。
塔德納向來對此無比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