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帝奧敲了幾下門後推開,本以為還在熟睡的砂金,居然已将衣服換好,正站在鏡子面前整理衣袖。
他靠在牆上,雙手交叉抱于胸前,偏了下腦袋,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副裝扮的砂金,上衣是一件深咖色的細格襯衫,裡面穿的白襯衣,再搭了條深灰色的闊腿西裝褲。
“看半天了,不評價評價?”砂金整理好衣服後,走去桌旁挑了副黑邊眼鏡,拿到鏡子前試戴。
“你近視?”拉帝奧說出了進到砂金房間後的第一句話。
砂金調整眼鏡佩戴角度的手一頓,微微扭頭撇了他一眼,說道:“你真的很無趣。”
“你沒近視,你帶眼鏡幹嘛?”拉帝奧不解。
“好看呀,還能幹嘛?”砂金滿臉無奈,微微蹙眉,轉了轉眼珠,随後又說,“其實這眼鏡是個小型炸彈,你們大學不是有個很出名的國立圖書館嘛?聽說很多古世紀的殘卷都收藏在這個圖書館的最高層,除了院方高層外,不許入内。你帶我去看看呗,不同意的話,我就趁你發言的時候把眼鏡丢你身上去,炸了你。”
拉帝奧站直了身體,走到砂金身後看着鏡子裡的對方,緩緩說道:“穿得挺不錯。”
我都說到哪去了?才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砂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這也是你的笑話?真是難以琢磨,不過你要是真想去圖書館,直接跟我說就好。”拉帝奧接着說道。
砂金一怔,側身擡頭上下掃視着拉帝奧,問:“那我說想去,你會帶我去嗎?”
“當然,這有什麼難的,等我講完就去逛逛吧。”
拉帝奧說得簡單極了,逛逛.......吧?可以說是整個院校守備最嚴的地方之一,他這話的感覺像是要去教學樓附近的那條集市街道。
“......這麼信任我?”砂金皺了下眉,本意是想做個質疑的調皮表情,隻是還沒來得及做完,就被拉帝奧的手給強行撫平眉間了。
拉帝奧很認真地看着砂金,說:“别總皺眉,有什麼不開心就說出來。”
“我沒有不開心,是你總自以為是我不開心。”自己明明是開心的,可以去拉帝奧就職的學校,真好。
“那你為什麼要皺眉?開心不應該笑嗎?”拉帝奧想了想,說,“雖然你的笑容誠實度要大打折扣,畢竟你一天都笑嘻嘻的,卻沒人能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砂金挂在嘴角的那一抹笑冷了下來,神色平淡的看着拉帝奧,一言不發。
拉帝奧說完後,看見砂金這樣安靜的看着自己,有點沒來由的心虛,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沒人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原來是因為看不懂我的表情,才一直猜測我是不是在不開心呀。
也是,這些年虛與委蛇,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還有可以被稱之為正常的感情了嗎?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是精細設計過的,每一次望向他人的視線都暗藏目的,洞悉掌控,悄無聲息的入侵,用自己的言語牢牢地将他人束縛在内。
安靜的時候在想下一步的計劃,笑的時候在松懈對方的警惕,委屈難過的時候在誘導他人的憐憫。
他所有的表情都為别人而服務,已經太久太久,砂金未曾對自己露出一個笑。
随時随地,喜笑顔開的他,卻很少對自己笑,獨處的時候,他根本就沒辦法也不知道該怎麼笑,他的笑是一副慢性毒藥。
“抱歉,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拉帝奧有些無措地緊握五指。
砂金将一瞬露出的迷茫隐去,笑眯眯地說道:“沒有,你沒說錯,我就是故意的!我才不會讓你們這些笨蛋猜中我在想什麼呢!”
“可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
“……”拉帝奧沉默了,沒能回答上來。
砂金的嘴角顫了顫,他下意識地認為自己該笑了,越是慌亂的時候,越要表現得放松,越是在意,就越要表現得平淡,這樣就不會被發現真正的想法,就不會被人抓住弱點。
他嘗試着勾了勾嘴角,卻笑得特别吃力,他偏過頭去,看見了鏡子裡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自己。
拉帝奧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低語:“我不會傷害你的,在匹諾康尼讓你一個人面對星期日,是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也是,唯一一個後悔的決定。”
自從結束匹諾康尼的旅程後,兩人都很微妙的沒有提起過那個星球上發生的所有事。可如今,拉帝奧又舊事重提,他還是不能忘記在海邊找到砂金時的心情。
砂金低垂眼眸,靜默片刻,随即又如往常那般用他那雙水光粼粼的眼睛注視着拉帝奧,說:“你很好。”
拉帝奧張嘴卻怔住,那些話湧到嘴邊卻怎樣也說不出,在自己的口腔炸開滿是血腥之味,最後也隻是幹癟地回了兩個字:“......謝謝。”
砂金抿嘴錯開與他對視的目光,他隐約察覺到了對方微妙的情緒,但他覺得難以置信,絕無可能。
在所有命運抉擇裡都毫不猶豫賭上一切的狂徒,在拉帝奧面前也不例外,毫不猶豫就選擇放棄了所有可能。
不能心軟,不能動搖,不能放松警惕,隻要身旁有人,無論是誰,都絕不可卸下僞裝,當謊言天衣無縫時,那它就是真相。
“我收拾好了,走吧。”
砂金對拉帝奧别有深意的話視而不見,同時,也将自己的感情忽略。
這有點艱難,但并不痛苦,他常常這樣,或是一直這樣,往後大概也會如此。呼朋喚友,高舉酒杯,紙醉金迷的宴會散去之後,陪伴自己的始終隻有腳下的影子。
拉帝奧愣了一下,什麼也沒說,悶悶地點了下頭。
走了幾步,快要到門口的時候,砂金忽然轉身看着拉帝奧,說:“你好像一直都是這個發型。”
“有什麼問題嗎?”拉帝奧問道。
“教授,有考慮換個發型嗎?”砂金站在拉帝奧面前,擡手碰了碰對方的頭發。
“沒考慮過,你覺得不好看嗎?”覺得不好看,怎麼現在才說?拉帝奧在心裡嘟囔着。
砂金晃了晃腦袋,幾根卷翹的發絲一搖一晃,語調黏糊糊的像一塊融化的果糖,小聲說道:“不好看,我幫你重新做一個發型怎樣?”
拉帝奧點了下頭,說好。
這下倒輪着砂金愕然了,呆滞了好幾秒,才吞吞吐吐地又問了一遍:“你說好?今天?現在?你可是要在幾千人面前開講座的?确定要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