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閻往後退了一步,有風拂過,吹得兩人的外套獵獵作響。
他感到那一縷微妙的惱怒忽地被什麼澆熄,另一種情緒滔天海嘯一般向他湧來。
一直以來,那份自欺欺人的暗處奉獻,突然被揭開了遮蔽的面紗,露出裡面的全貌——
真的是擔心刑少奇被傷害,所以才利用秦然嗎?
邵閻想起多年前,看見過刑少奇在秦然的生日聚會被人潑酒捉弄。
當淺金色的香槟順着刑少奇的發尾滴滴答答地滑落,刑少奇身上滿是酒漬時,他第一反應卻是——看了身邊的秦然一眼。
秦然拉住了他的衣袖,語氣很溫柔:“不會鬧出什麼事的,如果不這麼做,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那時候,邵閻就真的停下了腳步。直到刑少奇拉住那人的領口,拳腳相加,兩人的沖突撞碎了一座香槟塔,事态走向極端時,邵閻才選擇去阻止。
那時候他在想什麼?
這些年來,知道當初内情的人會主動為邵閻開口辯解,說他那時迫不得已,說他那時為了大局考慮,說他是被秦然蠱惑……
但隻有邵閻知道,被秦然阻攔的那一秒,他隻是在想。
——刑少奇應該會忍的。
那些借口、理由的背後,隻是遵從一個簡單的邏輯:邵閻覺得刑少奇應該忍耐。為了他。
畢竟他能考慮和刑少奇結婚,已經是給這個beta天大的機會。刑少奇會因此身居高位,那在這個過程中,委屈一點、辛苦一點,又能怎麼樣呢?
他都已經為了刑少奇,願意放棄秦然這個優質的omega。
那刑少奇承受一點傷害,委屈一下,又算得了什麼。
等到事情結束,他會和刑少奇解釋清楚——
那時候,刑少奇便搖身一變,成了他邵閻的伴侶。所有苦難、委屈,都不過是通向這條康莊大道上的小小阻礙。
為了成為他邵閻的伴侶,讓刑少奇吃點苦,也是很正常的。
隻是現如今,刑少奇站在他面前,邵閻一直以來的觀念好似被一柄巨錘砸得粉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個最緻命、最無解的問題——
憑什麼刑少奇要把和他結婚,當作是一種獎勵?
刑少奇是為了和他結婚才要受委屈的嗎?承受的那些痛苦,最終隻配得到‘邵閻的伴侶’這個稱号嗎?
邵閻突然承受不住這樣的想法,他看着刑少奇,不得不承認——
對于刑少奇來說,自己給予的婚姻不是獎勵,不是恩賜,反而是阻擋前行的絆腳石。
刑少奇本就不需要邵閻給予的東西,又憑什麼要被迫承受代價?
刑少奇說的對。
邵閻自以為是、傲慢無禮,将自己的婚姻當作恩賜與獎勵,所以自顧自地要求刑少奇要為此付出、為此痛苦。
邵閻覺得那些磋磨和委屈,是刑少奇為了拿到‘婚姻’這份獎勵必須蒙受的代價。
他從沒想過,如果刑少奇不想要這份獎勵呢?
這些年,邵閻也曾回想當年的事情,自認為當初自己做了許多,隻是都在刑少奇沒能看到的地方。于是把刑少奇在節目裡的那些諷刺,都當作是不知真相才導緻的誤會。
他心裡還覺得自己委屈,覺得憤怒,覺得自己付出良多,最終卻沒有得到刑少奇的感激。
現在所有真相被迫揭開,邵閻發現自己引以為豪的付出、自以為是的獎勵,對刑少奇毫無幫助,隻是累贅。
邵閻在一瞬間,居然有些惡意地想。
如果刑少奇沒有得到今日的地位,如果他和當初一樣,需要自己拯救。
那邵閻的婚姻于刑少奇,就真的是一份恩賜、一份獎勵,一份可以帶他走出泥潭迎接新生的寶物。
于是邵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訴刑少奇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付出,并獲得刑少奇的感激。
——可刑少奇沒有那麼窩囊。
他已經不再需要别人伸出援手,不需要旁人的後悔退讓才能争取到應有的權力。
邵閻那份婚姻對于他,毫無用處、甚至反而會深受其害。
邵閻閉了閉眼,終于明白心間的情緒名為什麼——是一種挫敗感。
他自诩上位者,現如今卻發現自己的付出于對方毫無作用。他似乎從施舍者的高度蓦地堕落,變成了和刑少奇同等的地位。
倘若兩人平起平坐,那他又有什麼資格設下阻礙,評判刑少奇的行為是否符合标準,他的婚姻又怎麼配稱作獎勵?
邵閻深吸了一口氣,他忽然明白。
刑少奇在這些年,已經靠着自己爬上了與自己齊平的位置。他不再需要拯救,也不再需要施舍。所以他才有能力質疑邵閻當年的所作所為,所以他才能随意指責而不用擔心代價。
倚靠在車上,邵閻的聲音變得沙啞,一直以來的優越感被徹底擊碎,他甚至找不出為自己開脫的借口。
邵閻道,“……但我那時候,是真的考慮過和你的未來。”
即使自私、傲慢,卻也真的沒想過和刑少奇分開。是因為把刑少奇納入了未來,所以才會想盡辦法争取和他結婚。
這份感情總是邵閻自持上位,自诩優越,可是最開始面對竹馬的秦然,面對一個家族滿意的高級omega,他還是選擇拉住刑少奇的手。
放在以前,邵閻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此刻他的地位已經陷落,他無法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視刑少奇。
嘴硬、口是心非,這樣需要對方理解、關懷、照顧的特質,都是感情中的高位者才配做的。
邵閻已經不配了。
這些天的勞碌奔波、兵荒馬亂已經讓邵閻焦頭爛額,刑少奇的話又擊碎了他的最後一絲借口。邵閻甫一脫口而出,已經覺得不妥。
可是他看向刑少奇的臉,卻期盼着刑少奇的一句歎息。
起碼他們是真心過的。起碼那份真情是做不得假的。
但他看到的隻有刑少奇倦怠的眼神。
刑少奇望向遠處那扇被邵閻特地看過的窗戶,語氣平靜,“邵閻。”
“我想問你,你和秦然口中,為了保護我才創造的計劃……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原因?”
他轉頭看向邵閻,“是你覺得告訴了我這些事情,我不會接受。還是害怕我會打亂你的計劃?”
“邵閻,”刑少奇又叫了一聲,“你其實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想。你所謂的‘真心’,便是不考慮我的感受,把我當作一件道具随意安排使用嗎?”
邵閻張開口,半晌都沒有說話。
他其實能有很多答案,順着刑少奇給出的回答,或是找一個更能彰顯自己深情的借口。
但是。
所有回答,其實歸根究底,都是一個原因——他覺得告訴刑少奇沒有必要。
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