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領班落後半個身位跟在柏原楓身後，看似恭敬地微微低頭，卻借着大廳音樂的掩蓋煽動嘴唇，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道：“你似乎對那個黑色長發的小姑娘格外上心啊。”

那聲音低沉醇厚，帶着玩世不恭的散漫，與那張年輕清秀的臉搭在一起格外違和，也不像一個小職員對領導說話的方式。

“我和黑崎小姐一見如故，有什麼問題嗎？”楓用同樣的音量回應。

“豈敢，我可沒有權力幹涉大少爺的的交友圈。”“領班”的聲音頓了頓，表情絲毫不變調侃的意味卻更加明顯，“但還沒怎麼見過你對哪個小姑娘這麼上心過，所謂的青春期雖然遲到但從不缺席？”

青年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接話，“先生您也老花了嗎？”

趕來的助理小姐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她先是朝雇主鞠了個躬，給了“領班”一個微笑，然後打開個人終端掃描身份牌轉賬小費的動作一氣呵成。

柏原楓端起少爺的架子，彬彬有禮卻高高在上地一點頭後轉身就走，像是對待每一個為他服務但又不起眼的小人物一樣疏遠。

“領班”朝青年的背影行了一禮，閃身進了員工通道，早被動過手腳監控錄不到這位上班時間進休息室搖身一變成另一個毫不相幹普通人晃出酒店的不稱職“領班”，換了一張臉了男人走在花團錦簇的林蔭道上，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像是在享受層層疊疊葉片中漏下來的陽光。

柏原楓的催眠與心理暗示的技巧勉強算是他帶出來的，隻不過那孩子掌握的水平隻能算剛剛登堂入室。

隻需要三言兩語就他能看出端倪，楓和那個小姑娘關系不同尋常，但要說哪裡不同尋常，又難以舉出具體的部分。柏原楓營造的大多數時間尋歡作樂實在玩煩了才正經翻幾篇公文報告的富二代形象很成功，翹班去同幾個或者一群阿貓阿狗遊山玩水的事情一點兒不稀罕。

那小鬼自知在他面前不可能把一切都掩蓋的嚴嚴實實，便不費盡心思地去欲蓋彌彰，反而什麼都會露點端倪，但又像霧裡看花似得終究隔了一層讓人看得朦朦胧胧，試圖去理網絡也是一團糟亂。和柏原楓關系不尋常的家夥可多了去了，他交際的能力堪比最會打洞的老鼠，偏生還狡猾的讓人捉不到尾巴。

楓知道與他較量說謊的能力毫無赢面，便将那些真東西敲成粉末糊在一起，讓他拿到手裡也沒用。

這個方法隻有在他不會真的撕破臉皮把他抓來反複審問的前提下才有效的，但在這種情況下有效就夠了。

男人腳步虛浮，像是醉了酒又像是掂了幾步舞，嘴裡哼着不着調的小曲，沒理過的衣領随着他動作亂擺，露出的一片後頸上長有栩栩如生的深褐色荊棘紋路。

因四輪及以上的驅動車輛在星耀多數城市都被禁止行駛在地面，承擔了八成以上私人家車需求的地下隧道隻能看到黑黝黝的牆壁和圓晃晃的照明燈，而被大範圍的集體抗議，聯盟在公投之後效率很高的給幾乎所有地下通道的牆壁裝上了在快速通過時看過去足以以假亂真的電子影像，主路甚至隔一段時間還會更換。以至于現在的地下隧道倒成了星耀一項免費景點，不僅格外招年幼的孩童喜愛，剛調改完成時連開車上下班的社畜人數都有了一個微量的漲幅。

車窗外成群結隊的弱丁魚群飛快朝後倒退，體态修長的櫻花魚動作輕盈地從一邊窗戶躍到另一邊窗戶，晃着尾巴遊開了。

沒有開燈的車内相對昏暗，外面虛假的陽光将泠泠的水波投在深色的座椅上，那些半透明的光帶好似還會晃動。

柏原楓面色平靜地和仿佛自帶音效“啪叽”附着在車窗上的拳海參對視了一眼，批量生産的三維投影不附帶互動功能，可能是制作者認為誰都會被突如其來還其貌不揚的拳海參吓一跳，這隻虛拟的拳海參無視了自己受到的冷遇，反而兀自歡快地趴在玻璃上蠕動了起來。

青年看着拳海參，聯想起才告别沒半天的少女——如果黑崎慕知道了這件事未必會怎樣，但如果深海星雲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對他動手。

剛剛那個僞裝成領班的男人是催眠和易容方面高薪難聘的大師，在全球範圍搜羅能達到他那個水平的活人也不超過五指之數，而隻有他唯一一位長期穩定受聘于一位主顧，當然，外界并不知道這個消息，外界甚至連他真實的長相都不甚清楚，隻知道他那标志性的荊棘紋身。

因為在催眠方面的造詣，被他冒用過身份的人永遠不會發現，縮骨的技術又讓他能冒充的範圍增加數倍，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可以是任何人，除了不足成人腿高的幼童。

那個人同時兼任柏原楓的幫手、心理暗示技巧方面的指導以及監視者，哪怕他表現得好像無所不知，楓也絲毫不擔心他能挖到自己與黑崎慕之間的關系，除非他能在兩個時空之間來去自如，這樣的技術個人研發的可能微乎其微，研發成功也不可能毫無消息，所以在有新的證據支持這項假設時可以暫時排除。

隻看他們當下所處的這個世界，自己與長期生活于墨葉出發旅行不到兩個月的黑崎小姐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實際上也是如此，他們最多算認識了一個月的網友，除非被淺薄美色金錢所惑，黑崎慕不存在半點聽命于自己的理由，而這個例外也過于容易策反，難以想象謹慎如柏原楓會交給她任何一件重要的差事。

這是一個絕佳的優勢。

黑崎慕是一張絕對不會被别人提前覺察的底牌，如果她未來足夠強大，光是訓練師一途也可以，要知道在絕大多數地區對寶可夢的安檢标準遠比槍支軍火要低得多，但實力出衆的寶可夢和訓練師能爆發出的殺傷力卻并不低于短距離導彈。

這點對于深海星雲他們也同樣适用。

他們是隐藏在最深處的底牌，用的好無疑可以出奇制勝，但柏原楓卻第一次不願意将某張牌放上牌桌。

而最讓楓複雜的是，如果到了真的需要動用他們的時候，他的不願是否還會存在哪怕一丁點兒？

不過現在想這些還沒有意義，那些家夥雖然都不約而同地顯露出非池中之物的苗頭，但會不會過早夭折還是個大問題，《傷仲永》的故事從不新鮮。

不要再成長了。

就那樣普普通通地活着吧。

柏原楓垂下眼簾，但這樣的心情連同懷微妙的心緒轉瞬即逝，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隻有青年一個人能提到的消息提示音撞進了他的大腦。

在面前彈出的信息符号上輕觸一下，對話框立刻擴展在眼前。

「哥 借點錢 [貓貓哭泣.jpg]」

簡陋得仿佛是上個世紀廣撒網遍撈魚的詐騙短信，來源于一個用格開湯水的金屬片交叉處架着四個橙橙果的九宮格火鍋頭像。

但柏原楓卻很快彙了一筆小錢過去。

對方回了一個請用錢砸死我謝謝的表情包。

「我又能活下去了[喜極而泣.jpg]」

楓調出鍵盤敲起來：「慕要去你那邊了記得嗎」

消息框裡彈出一個震驚的唐僧配字“竟有此事”。

楓像是對這種情況心知肚明，并不去埋怨明明上個星期就說過兩次的事對方毫無印象，而是熟練地回了一個大人确有此事的元芳。

對方不甘示弱：[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jpg]

這麼你來我往了十幾張表情包，柏原楓突然來了一句：你就這麼不想慕去你那邊？

一串省略号出現在屏幕底端。

「習慣性鬥圖[呆滞.jpg]差點忘了原本在說這個」

楓終于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