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房門外小二怕唐突佳人,敲了敲門便隔着門闆忐忑道:“有位老人家找您,就您早上見過的那位——”
蘇詩蘭恰好寫完最後一筆。她将家書放到一邊晾幹,回身道:“請老人家稍等,我這就下去。”
李老漢再見到蘇詩蘭已經不像晨間那般戰戰兢兢的了。他熱情的在大堂裡沖着蘇詩蘭連連招手,先是告訴蘇詩蘭自己已經見到了兒子,兒子在京城生活得很好,後是央蘇詩蘭幫他寫封家書向家裡報個平安。
沈路不經意地隔開了蘇詩蘭與李老漢,他笑問:“既然老人家你已經找到了兒子,你兒子也懂文識字,你何不讓你兒子來寫這封家書呢?”
想起忙忙碌碌連句話都來不及多說就抓着糠米團子往外頭跑的李昭榮,李老漢又是心酸又是驕傲。
“福貴兒他太忙啦……我這麼去麻煩他也不好。橫豎就幾句話的事情。”
那麻煩我的師姐就可以了?
沈路笑得越發親切了。
“老人家說得是,橫豎就幾句話的事情。”
蘇詩蘭倒是挺無所謂的。她筆墨紙硯都是才買的,又都是便宜貨。幫老人家寫封家書算不上麻煩,連一炷香的時間都不需要。
“那老人家,你看我這樣寫可以麼?‘吾妻,見信如晤’……”
李老漢不懂什麼“見信如晤”,蘇詩蘭又換了另外幾種說法。最後短短一封家書倒花了蘇詩蘭半個時辰有餘,幸好李老漢并不矯情,也不趕時間,蘇詩蘭也有耐性。
沈路對别人沒耐性,但陪着師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除了他還有師姐,别說五百年,就是五千年他也耐得住。
李老漢拿到了家書,開開心心溜溜達達地又回到了兒子的住處。
李昭榮因為老父上京,今日特意向幾個同僚告了聲罪,難得在天還亮的時候就離開了吏部。
他買了些鹵菜,又買了一小罐子桂花釀才鑽回家裡。不想他想象中應該等他等得百無聊賴的李老漢不光沒有睡着,還神采奕奕地拿着一張寫了字的紙翻來覆去的看。
“爹?”
“喔,咱們福貴兒回來啦?”
李老漢見了兒子也沒把手裡的家書給收起來。李昭榮往他手裡的信一看,先是漫不經心還略帶不屑,覺得自個兒爹老漢沒學識又不認字,拿着寫了字的紙看上去看得津津有味,那純屬老太太縫布袋——裝模作樣!
但當那信上的第一個字印入李昭榮的眼簾,李昭榮就被震住了。
那是怎樣優美、怎樣灑脫、又怎樣率真的字啊!
它有草書的筆走龍蛇、流暢寫意,又有柳體的勁道與顔體的俊秀。一橫一豎皆可入畫,一撇一捺皆帶風骨,有着女子的娴靜,又有着男子的堅毅不屈。
李昭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字!他甚至想不出這字有可能會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爹、這……這字、這幅字,你是哪兒來的?”
李昭榮臉都白了。不是他想懷疑他父親的人品,實在是這樣的字不可能出自一般人之手。他父親若隻是撿到還好,若是從别人那裡偷拿來的……
“這幅字?你是說蘇姑娘幫我寫的這封家書?”
李老漢傻笑着把家書遞給兒子,喜滋滋地撚着下巴上的胡須:“蘇姑娘這字寫得可好,我看不懂這都是些什麼字,卻覺着她這字就跟畫兒似的。光是看着就心裡舒暢得緊呐。”
“蘇姑娘……?”
說到姓蘇的姑娘,李昭榮頭一個想起的就是昨日當堂悔婚,還與外男一起擄走了丞相夫人的蘇家嫡千金。
今日宮中關于這位蘇家嫡千金與新科狀元孟清和的愛恨情仇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哪怕忙如老狗,平日裡累得連瓜都不稀罕吃的吏部諸人都難得一起擠進休息間裡吃茶聽八卦。
李昭榮人緣好的秘密之一就是合群,昨日發生了什麼,他是聽同僚叙述了一遍。
同僚是蒙陰入仕,在品級上比李昭榮高上幾等。昨日他在丞相府前排吃瓜,今日人前叙述自然是繪聲繪色。
聽那同僚捏着嗓子細聲細氣學着女子道:“女兒不願毀人姻緣,所以這親,女兒不能成!”吏部諸人難免唏噓。
在蒙陰入仕的高門之後看來,蘇詩蘭的做法是很不妥的。她身為大家嫡女,不說應當體貼夫君、禮讓庶妹,起碼也不該忤逆父親,貿然悔婚,給家族難堪。
李昭榮嘴上附和同僚,心中卻有些欽佩這蘇詩蘭——世人遇上家醜都是遮遮掩掩,唯有她直面家醜,還敢坦然從這家醜中抽身而出。
這等勇氣,莫說女子,就是世間絕大多數男兒都不能有。
“福貴兒?福貴兒?”
李老漢叫了好幾聲兒子的.名字,他心疼地瞧着兒子手裡那封請蘇姑娘代寫的家書,生怕兒子會把這畫兒一樣的家書給揉皺了。
“爹,”
迷迷瞪瞪的李昭榮終于醒了過來,他把那封家書揣進懷裡,對李老漢道:“明日我幫你寫家書,今日這家書……你便給了我罷。”
“啊?”
李老漢舍不得的視線掃過李昭榮的面龐,李昭榮心軟了一軟,他又立刻命令自己把心腸硬起來。
閨秀的字不能外流這是怕人學了閨秀的字迹,以閨秀的身份捏造與人私通的證據。就是持有閨秀的字迹,都可能成為陰謀論的對象,或是被污蔑與閨秀有染。
但這幅字實在太精妙了!精妙得他隻想對着這幅字日日夜夜觀摩,好從中體悟書法真谛!這幅字值得他冒風險!真的值得!
李老漢被兒子搞得摸不着頭腦。可老三從來都是他們一家的心尖肉、心上寶。雖然有些可惜那封蘇姑娘代筆家書,但兒子親筆寫的家書兒子他娘看了鐵定開心。所以李老漢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又沒把家書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李昭榮忘了白日在吏部的疲憊,一晚上都對着燭光揣摩蘇詩蘭的字迹。他覺着自己離開竅不遠了。
事實證明李昭榮想太多了。
當他第二日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去應卯,他的同僚全被他吓得不輕。跟着他一整天不是腳踏矮凳整理書櫃時一腳踩空撞翻書櫃被書掩埋,就是一頭撞在柱子上還頻頻對柱子道歉。
看着李昭榮今日第二十四次抄錯内容,吏部官員們都躲在李昭榮身後不停喃喃:“撞邪了,老李這是撞邪了啊……”
與李昭榮關系不錯的吏部員外郎也是個年輕人,他摸摸下巴,忍不住道:“隻見過娘子上京第二日夫君就虛得小腿打抖的,倒沒見過老父上京第二日兒子就撞了邪的……”
“喂,昭榮——”
那員外郎說着就向李昭榮打了招呼,同僚們見李昭榮往自己這邊來了,急忙“噫!”一聲四散離開。
那員外郎也不管這些,隻問李昭榮說:“你今個兒究竟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一晚上沒睡,腦子裡全是蘇詩蘭的字在飛的李昭榮顯得漫不經心。
“你就跟被女妖精吸走了三魂六魄似的。”
“女妖精?”
蘇詩蘭确實是女的。思及此李昭榮慘笑一聲:“或許是吧,我被女妖精的字給吸走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