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後,肖霄推開車門,離開。程随安靠在椅背上,看向車窗外,校門處,下了課的學生從校内成群湧出,唯有肖霄一人逆向而行。
昏黃的路燈下,那頂黑色帽子在人群中移動,随後在大門前處停頓,很快,戴着帽子的少年在她的視線内消失。
程随安輕輕敲了敲方向盤。
毫無征兆,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突然被迫接受自己唯一親人離世這一事情,卻是如此冷靜,接近一天的時間,肖霄都沒在她面前露出過一絲崩潰的情緒。
一周前,程随安接到醫院的電話,才知肖姐住院,緊急聯系人填的是她的号碼。
醫院那邊跟她說,他們隻會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打她電話,這是病人的請求,也是因為病人的家屬,隻有一個還在上高中的未成年弟弟,二者權衡下,最終還是找上了她。
三天前,醫院那邊給她打來電話,意思很明白。
程随安請了假,趕往醫院,病床上的肖姐閉着眼,與上次搶救不同,那時她全身插滿管子,身邊站滿醫生和護士,如今隻剩下一個呼吸機還堅守崗位。
慘白消瘦的臉頰早已沒了先前的紅潤,凹陷的眼皮下,那雙眼睛失去了光澤,唯有在說起自家弟弟時,肖姐嘴角會微微翹起,行将枯朽的人滿眼都是不舍。
肖姐握住自己手時,力氣之大,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程随安看向右手,手背上,當時留下的指印,至今還能隐約看見。
那滴眼淚從眼底滑落,彙聚在肖姐尖瘦的下巴上,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異樣的光。病房裡寂靜非常,是肖姐的無聲請求,和自己的沉默。
牆上的挂鐘,秒針一下一下往下跳動,提醒着房間裡的人,時間正在一分一秒流走,不為任何人停留。像過了很久,久到程随安把兩人不算親近的同事關系都回憶了一遍,然而當她回過神,卻發現,秒針還沒轉完一圈。
她記得自己入職的那天,是肖姐第一個過來和她打招呼。
“你好,你就是程随安?我叫肖穎,歡迎加入我們部門。”
她還記得,一個月前肖姐突然離職,送給她一本記事本作為留念,笑着和自己說,日後有緣再見。
隻是程随安沒想到,一個月後,再次見到肖姐,卻是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
旁邊有斷斷續續的哭聲,是小護士在哭。
我答應你。
下巴上的眼淚吧嗒一聲落在程随安的手上,那雙帶有期盼的眼睛彎起,帶着最後的笑意,随後緩緩合上,嘴角微翹,是肖姐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容。
沒有葬禮,沒有吊唁,處理完所有事情後,程随安帶着肖姐的骨灰,去了明誠高中,完成她最後的遺願。
隻是不習慣和别人親近的自己,和沉默寡言的少年,是否都能接受彼此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這些都是未知。
就如同現在,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流,她開車駛向的地方,是不是她的歸宿,程随安也不知。
自己是否能如肖姐所願,給她弟弟一個歸處,她還是不知道。
她唯一能給的,隻是一個地方,一個他能回去的地方。
肖霄想不想回來,那個肖姐所期望的,能讓他感受到家的溫暖的地方,程随安沒有家,她不知道自己給不給得起,或是,她本就沒能給。
她隻有一間租的房子,僅此而已。
校道上滿是往宿舍回去的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從肖霄身側經過,正在讨論數學試卷上的最後一道大題。肖霄壓了壓帽子,能解決的問題,都不能叫問題,而有些問題,不是鑽牛角尖就能解決,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出答案。
比如那個事事都怕麻煩别人,卻總是一副熱心腸的笨蛋老姐,為什麼會把自己托付給那個全身上下都散發着冷漠氣息的陌生女人。
為什麼最後都不見自己一面,卻選擇一個工作認識不到一年的同事去送别,為什麼唯一留給自己的,就隻有那兩張薄薄的紙和一個骨灰盒,這便她留給自己的全部。
為什麼那個笑着說要等自己長大的老姐,就這麼突然不在了,世上不會再有這個人,一個自己喚作姐姐,名為肖穎的女人。以後他按下那一串熟悉的号碼,可電話那頭,不會再有熟悉的一聲“小霄”回應自己,回去他們的家,日後每一次開門,再見不到那忙碌的身影。
這些問題,無處可解,老姐沒有留下一絲線索可供他尋找。喉嚨發緊,胸口處也是堵得難受,無法呼吸,肖霄猛然擡起頭,明月高懸,幾顆星辰點綴。
慢慢呼出堵在胸口的那口氣,肖霄擡起手背捂住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那股湧上心頭的沖動給壓下去。
姐,你可真是夠狠的,就這麼把我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