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瀝,潤澤萬物。
禁宮中也終于趨盡寒涼,迎來晨間曙光,宮人們忙内忙外,每一刻停歇。
雲曉手持托盤進入迎春殿,她才從浣衣局取回送洗的衣物,見崔沅站在窗前,衣衫單薄,任東風拂面,她腳步一快,将托盤放下後又急急從架子上拿過一件煙色披風覆在女子肩上。
“雖是春日,可王妃體弱,如何抵得住這樣吹?”
“難得天氣好,外頭也熱鬧。”崔沅似并未将她的話聽進去,自顧自地感歎一句,又問道,“是有喜事?”
雲曉面露為難之色,這于阖宮上下是喜事,可對于崔沅來說,卻不知是喜還是憂。
久未得到回應,崔沅回轉身來。方才從背影看,隻覺她身姿窈窕纖弱,氣質清然,卻不料,這一張臉更是上天精雕細刻之作,一雙眼如盛清泉,澄澈瑩潤。恰春光洩入,映照在她身後,每一根發絲都恍若鍍上金光,襯得她冰肌玉膚,就連唇間的慘白,也不曾将這容顔損傷半分。
雲曉怔忪間回想起她們初次相見,是崔沅讓她免于責罰,還為此得罪了貴妃,那是緣起。她想不明白,這般好的女子怎會有人舍得辜負?雲曉回過神來,望着崔沅的眼睛,她說不了謊,“是新帝登基。”
“哦,怪不得呢。” 崔沅聲調淡淡。
“王妃……”雲曉的心由緊張幻化為驚詫,想着一路上聽到的傳言,她很為崔沅不平,刻意加重了語氣,“今日新帝登基。”
“我知道了。”崔沅朝雲曉笑笑,她哪能不知道雲曉在擔心什麼,隻是……她既無心也無力。
偏偏雲曉紅了眼,她是新進的宮娥,因為沒錢打點,被分派到浣衣局,又因資曆淺,任誰都能踩上一腳。一次她給貴妃宮中送衣服出了差錯,冬日裡被罰跪安甯宮前,誰也不敢幫她說話,是王妃将她扶起,還給了她大氅,讓她不至于凍死在雪地中。她昏迷了兩日,醒來後才知為了她,王妃千金之軀在雪地跪了兩個時辰,才被下朝匆匆趕來的皇帝送回迎春殿。
一朝宮變後,她竟被調到崔沅身邊伺候,至今不過三五日,主仆之情雖淺,可她對崔沅的感激與衷心不假。
永昌帝自登基以來,施行暴政,寵幸近侍,冤殺功臣,逼壓手足,剛愎自用,大周百姓被壓榨得苦不堪言,怨聲載道,文武百官亦是微詞頗多,卻在接連幾位進谏言官被誅九族後,無人敢上書再勸。直到駐守西北的晉王被冠以謀逆之罪,他終于反了。
晉王燕行止從小流落在外,二十一歲方被認回皇室,先帝在時,因愧疚對他多有照拂彌補,可惜時日不久先帝崩逝,太子登基後便對他多有打壓。晉王是個聰明人,知道避其鋒芒,主動遠離東都駐守寒荒之地,将王妃留京為質,卻不想還是不得安甯。
強壓之下必有反抗,早有反心不服永昌帝的各路人馬聽到晉王反的消息盡都投奔而去,晉王一路勢如破竹攻至東都,永昌帝行至末路,在奉天殿自焚。無疑,晉王在擁戴下踏上那至尊之位。
崔沅,這個在禁宮中受盡磋磨的女子,正是被晉王抛下為質的王妃。按理說,晉王禦極,她合該是苦盡甘來才對,可……
“可他們說新帝要立嶽姑娘為後。”雲曉已帶有哭腔。
終于,從容淡然的崔沅眼睫顫動,神情有片刻恍惚,良久才嗫嚅道,“嶽家軍助他登位,應該的。”
“王妃……”雲曉急得跺腳,“明明您才是……”
崔沅伸手将雲曉的淚珠擦去,那溫涼的觸感阻斷了雲曉的話,唇角一抹苦笑溢出,“莫哭,哭是最無用的。”
縱然二人已斷,可聽到這些,心口竟還是會隐隐發疼,再裝不下去。
雲曉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何過往,有何糾葛,她隻是心疼崔沅這個人。近一年來,尤其是自晉王起事後,這滿宮貴人皆拿她洩憤出氣,使得她本就有疾的身子更加殘破不堪,如今就是風一吹也是會頭疼咳嗽的。未等她出口勸慰,外頭有人來禀,說流雲閣來人有要事求見。
“流雲閣?”雲曉變了臉色,那是嶽無雙的住處,“莫不是特意派人來示威的?奴婢這就去将人趕了。”
說着挽了衣袖要出去,卻被崔沅攔住,“替我摘些桃花來,晚些我們一起制桃花釀,就埋在院裡那顆桂花樹下,待得翻年來啟開,雖比不得名貴酒釀,卻也定是酒香醇厚,别是一般風味。”
崔沅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軟柔語調将人心撫平,可望着她的眼眸,濃黑的瞳孔裡似乎藏着種種情緒,叫人莫名恍惚,雲曉鬼使神差地應下來,已然忘了方才急躁躁是要去做什麼,竟真的是去折桃花的。
流雲閣來的是個小宮娥,她進來時崔沅已經在桌前坐下,時不時咳嗽兩聲,想是方才的風已入體。
嶽姑娘邀王妃娘娘同登望躍樓,觀新帝登基大典,這是小宮娥的原話。
望躍樓是禁宮中最高的樓,共五層,頂層可望遍宮中甚至東都景象,每逢上元、重陽等大節,帝後會共登望躍樓賞滿城煙火,接受百姓朝拜,而望躍樓正對奉天殿,更是賞登基大典的絕佳去處。
可想而知,這樣重要的地方,自有重兵把守,不然有圖謀不軌之人混入其中暗刺皇帝豈非容易?但既然嶽無雙能邀她,那必是得了恩典許可的。崔沅心中洩一口氣,也是,她與裴行知之間又有什麼是不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