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短暫的靜默。
好在人心之外還包着一層肚皮,無人能聽到韓穗當下心中的人荒馬亂。
那青年不着痕迹地移開目光,神色如常道:“韓大人見諒,眼下這州府官衙也不是萬全之地,若令媛送完衣物無其他要事,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是是,禦史大人說的是,下官這就着人送她回去。”韓立煜趕緊表态。
“夜深雪大,且今夜情況特殊,亡命之徒不得不防,安全起見,本官會叫冼少監從衛所軍中抽調一隊精銳專門護送韓小姐歸家。”
韓立煜惶恐辭謝,冼牧川欲言又止。
方湛卻不管這些:“冼少監,我看你今夜最閑,不如立刻去找沈參領安排此事,莫讓韓小姐等久了。”
不等冼牧川分辯,他又對韓立煜揖道:“既有女眷在,我等不便久留,便先告辭。”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從始至終似神魂出竅的韓穗,漠然轉身離去。
“哎,我說方大人……”冼牧川氣急敗壞地追跟上前。
一進議事間,方湛就當着一衆人對冼牧川吩咐道:“這是來雲州交予冼少監辦的第一件事,還需你親自去找沈參領,挑選靠譜的衛兵,再找一匹适合雪夜出行、有經驗的老馬,務必将韓小姐安全送回韓宅。”
冼牧川一臉不情願,雖說從上京出發前,姑姑曾千叮萬囑,叫他一定聽從方湛的指揮安排,但一想到那丫頭弄壞了自己衣裳還沒找她算賬,現在反倒還要安排衛隊護送她,倏然一肚子悶氣。他堂堂京城來的命官豈能為一個鄉野丫頭跑前忙後?
不過當着一屋子大小官員,他不好直接下了方湛的面子。正思考着如何合情合理地拒絕此事,突然角落裡一個身穿官服的蓄髭中年人起身走上前,對方湛揖道:“下官鬥膽,有一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方湛觑了眼朝自己深揖下去的官員,認出來是雲州府同知徐醇風。“徐大人有話直說便是。”
徐醇風微微起身:“下官認為,衛所軍常年戍守邊關,恐不太熟悉雲州城内道途,不若安排幾位州府捕快随行,可予指路。另,冼大人今日長途奔波已是舟車勞頓,不如就将此事交由下官去辦,或許更加便宜。”
冼牧川瘋狂點頭。方湛似乎遲疑了一瞬,想了想,允道:“可,那就勞煩同知大人了。”
耳房内。那二位走後,韓立煜長舒一口氣,對女兒道:“如此安排也好,衛所軍到底比州府衙役靠譜些,我也放心。你先在這兒等着,一切妥當後會讓秦風來知會,回家後切記差人守好前後門,這幾日就先别出門了。”
韓穗讷讷點頭。
韓立煜見兩位為首的京官已回議事間,自己亦不好缺席過久,叮囑完女兒便也匆匆回去了。
槅扇門方合上,先秀便迫不及待道:“姑娘可有聽到?那藍衣公子不是禦史大人,是個什麼‘少監’,這個秦風也太不靠譜了,平日裡看着挺穩當,居然在要緊關頭把禦史大人給搞錯了!”
她見韓穗未有反應,一副出神的樣子,便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後者這才如夢初醒。
“方才姑娘怎麼不提賠罪的事?這錦盒還沒給出去呢。”
後者心不在焉道:“哦,我忘了。”
“忘了?”
先秀不禁默念,從家來時還十萬火急,臨陣卻忘了,這也不是姑娘平日裡的作風啊。忽然她一拍腦門:“我明白了,姑娘是不是覺得,反正咱們得罪的不是禦史大人,後果就沒那麼嚴重了,并且那個少監聽起來也不像什麼大官,更不必緊張了,對吧?”
韓穗僵硬地扯出一個笑,看着先秀充滿天真與慶幸的雙眼,終究不忍告訴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少監”是内廷的副手官職,确實無法與都察院的佥都禦史相比,但殊不知,其前綴的“冼”姓才大有來頭。
此姓在上京本就不常見,而在内廷任職的又多是世家子弟,因此那個冼少監的出身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來自最受當今聖上看重的冼貴妃母家。
冼家乃京中最為顯赫的勳貴世家之一,不僅出了位盛寵不衰的貴妃,族中幾位兒郎更是戰迹赫赫,戍邊有功,極得天家信任倚重。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在上京挂名的冼家人裡還有一位冼七郎,文英候冼達幼子,人稱“混世魔王”。
韓穗幼時在京長大,随大伯母各處赴宴時,沒少聽說那位冼七郎的揮金如土、捉弄作惡等斑斑劣迹。彼時她聽了隻覺無關己要,畢竟一介小官吏之女接觸到那等高門子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誰能想到多年之後,在離京千裡的一個小地方,她韓穗居然觸了那“混世魔王”的黴頭!
至于那位真正的禦史大人......
她忍不住竭力回想方才那青年的表情,試圖尋找出他是否認得自己的蛛絲馬迹,但失敗了。
他的眼神裡似乎隻有氣定神閑的淡然,找不到一絲波瀾,就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都是恰到好處的守禮和克己。
隻是二人四目相接的瞬間,那雙睛目深處像有一股将自己看透的力量,叫她不自覺心虛忐忑,甚至生出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太陽穴處隐隐鼓痛,這日發生的事太多了,樁樁件件,就像按下葫蘆又浮起了瓢,已然到了她能承受住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