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食過後,韓家來客了一一還是一位不常來的人物。
“鄧叔!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韓穗出門相迎,忙張羅通山去擺茶果,客人卻擺手道:“别麻煩别麻煩,我是進城辦事,路過府上,來給你師父捎話帶信的,說不了幾句,一會兒去門上找老華頭讨茶就成!”
韓穗幾番力勸,最後拗不過,隻好問:“師父他老人家有何重要的事,非要您親自來傳話不可?”
“好幾樁呢,這其一,提醒姑娘明日可是‘開壇’的日子,千萬别忘了去片雪齋。其二,你師父好奇他那堆‘廢紙’叫姑娘裱成啥樣了,明日可得帶去給他瞧瞧。其三嘛——”鄧叔嘿嘿一笑,“上次你拿去的素油栗子饽饽,你師父吃過後念念不忘,特叫我來找你家廚娘讨要方子。”
“我看這第三條才是師父打發您來的真正目的吧!”韓穗玩笑道,“好說,明日一早我叫榆娘蒸一屜,連方子帶饽饽我都帶去便是。”
“敢情好、敢情好。”
兩相說罷,鄧叔去門房找華叔吃茶說話,韓穗則回到正堂暖閣,從架子上取下一隻小盒,裡頭正是上月給師父裝裱好的冊頁。
她取出冊頁,平放至桌面,将手指伸入書頁縫隙中翻閱檢查,先秀在一旁看見後感慨:“這次的冊頁做得可真薄呀,纖巧整齊,賞心悅目。”
“給師父做冊頁,我自然加倍用心。師父的草書大字乃天下第一,而其日常行書亦有妙處,那日我看他居然叫鄧叔拿其手書引火用,實在覺得暴殄天物,這才要來這些信劄手記,做成冊頁,可供翻閱賞鑒。”
韓穗檢查完,一面将冊頁放回盒子收好,一面道:“師父的手書有些多,所以我特意選了薄且韌的白鹿紙。若用普通紙,恐怕這幾十頁疊在一起就變成發面花卷了!”
“還是不小心把面發過頭的那種!”先秀嘻嘻直笑。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畫面,二人笑作一團,笑着笑着,韓穗卻漸漸變了臉色,嘴裡輕輕念道着:“發面花卷……”
突然,她雙手一拍書案:“我知道那畫的奇怪之處了!”随即起身,從文竹盆景底下取出鑰匙,打開屋角一樟木箱,從最底下翻找出一隻畫匣。
她先仔細淨手擦案,這才開匣,将裡頭的《尋幽圖》小心取出。
“果然,”她将畫軸的截面展示給先秀,“我第一次将此畫拿在手中就覺得哪裡不太對,你方才說發面花卷,我腦海中居然第一個想到此畫卷起來的樣子。尋常這種尺寸的畫軸,我單手便可輕松一握,掂起來也更輕盈。”
然而她手上的這幅《尋幽圖》,收卷起來明顯厚重許多,縫隙間支楞不夠平滑,從側面看可不就像發面花卷麼!
取畫回家的那日,她隻顧從畫面上尋找線索,根本忽略了這一處問題!
此刻先秀也看明白了:“誰的手藝啊,太差勁了!”
“不對。”韓穗回想起品蘭那些話,若她沒猜錯,此畫的揭裱正出自商卓之手。先不論商卓此人的人品問題,單說他乃揚州裱褙世家商家傳人這一點,就不該将一副價值百金的名畫裝裱成這等水平啊。
她将品蘭今日所述一句句拆出,在腦海中反複篩析,直到兩句話猛然跳出,緊緊攫住她的懷疑——
“你這個主意可真絕,誰能想到咱們會把東西藏到一幅畫上!”
“東西是你裱上的,揭的時候也得你親手操作。”
……
先秀瞧見韓穗眉頭緊蹙,雙目出神,口中似乎還在念念有詞,不由憂怕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然而話還未說完,就見韓穗霍然擡頭,一副恍然大悟之狀:“快去,将我的襜衣取來,再叫榆娘燒些溫燙的水,今日我就要将此畫中的秘密‘揭’出來。”
——
正午陽光透過暖閣的明瓦,落到靠窗一張寬長的回紋馬蹄書案上,将漆亮桌面映得油光水滑。
先秀取來一隻背匣,将匣中揭裱專用的工具一一擺放至主人順手的位置。
事到臨頭,她還是心存疑慮,看着案上的《尋幽圖》問道:“姑娘當真要對它下手?這畫本就是古畫,還剛被人揭裱過一次,想來畫心已經很是脆弱,能經得起咱們再折騰一次麼?”
“并且,”她壓低聲音道,“姑娘不是說如今白川的畫又身價飛漲了麼,值好些錢的,萬一操作過程中出現什麼意外,品蘭姑娘會不會怪罪咱們?”
韓穗正在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靛藍色粗布襜衣,她默默系好背帶,又用兩根布條将湖綠蓮紋襖的窄袖利落綁起,露出修長淨白又微有力量感的一雙手。
直到做好揭畫前的準備,她才開口:“品蘭若真是那樣的人,我壓根就不會冒險去劉家幫她取畫。再者,你還信不過你家姑娘我?之前從白家帶來的那副《望山》圖,可比眼前這幅狀況糟糕多了,咱們不也修複完好,又給它續了至少百年命數麼。”
“那倒是,”一提到韓穗的技術,先秀便有了一萬個放心,“姑娘的手藝要在大胤稱第二,想來無人再敢稱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