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秀卻隻高興了一瞬,又問:“護衛大哥為什麼走了啊,不用再保護姑娘了麼?”
韓穗放下本來也吃不太進去的飯碗,耐心解釋起來:“先前咱們冒失去劉宅取東西,驚動了暗中監視劉家動靜的人,那些人正是兇手張金龍派來的。方大人生怕他們誤傷我們,才派玄英衛來保護韓家。張金龍入獄後,他手底下的人也被抓得差不多,剩下的群龍無首、隻顧逃命。想是方大人覺得沒有危險了,就把人撤走了。”
“原來如此。”先秀琢磨了片刻,說道:“姑娘,我先發誓,我真不是因為方大人長得好看才為他說好話的,隻是就事論事,若換了其他欽官大人,恐怕隻管查案,壓根兒不會考慮咱們的安危。就算有心管,也定不舍得派玄英衛來,直接安排兩個捕快站崗完事兒。”
這一番話竟讓韓穗一時陷入沉默之中。
一向看臉的先秀,這次卻沒有說錯。倘若來雲州督巡的不是方湛,恐怕在得知她闖入劉宅那一刻起,就要把她抓進大牢處置了,又怎能任由她幾次拒絕交出取走之物,更不會派玄英衛暗中保護自己。
他好像對自己足夠包容了,可為何又一直扣押品蘭、拒絕溝通古寶閣之事,像是與她作對似的呢?
她好像又要陷入到那條想不通的死胡同中了。
先秀挪着凳子湊近,神秘兮兮地問道:“說實話,姑娘難道就沒覺得方大人很好嘛?”
韓穗冷淡回應:“嗯,是很好,但跟我沒關系。”
自四年前她決定加入白家之時,他與她就再無關系了。
韓穗從不後悔當初的選擇,因為她清楚,就算沒有那樁迫不得已的婚事,他二人也不會有結果。
桂親王之侄,不日後的世子,儀表出衆,憑逸群之才短時間内成為朝堂新星,這樣的他注定與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知怎麼,她莫名想起冼牧川說過,就連郡主都會想方設法制造機會與他說話。
她強壓下心中微小卻不可忽視的異樣感覺,用理智告訴自己,那樣的二人相對場景才是正常。
她擡首看着先秀試圖看穿自己又徒勞的樣子,嗔怪道:“少胡思亂想沒用的,有這功夫不如去打包裹,再過幾日就要啟程回京了。”
“哦。”先秀起身緩緩走向内間,回首時看了眼韓穗明麗的側影,心中懊歎着:要是姑娘從未嫁去過白家該有多好……
就在韓穗胃口不振地進食着午飯時,幾條街以外的州府老爺們更是食不知味。
州府膳堂的西花廳内,知府黃謙量、同知徐醇風、通判韓立煜,以及另兩位衙門官員正死氣沉沉地圍坐在圓桌旁。
往日裡他們鮮少來此用飯,公務繁忙便叫侍從取飯送到公廨,清閑時直接回家或三兩相約下館子去了。
自從京官一行來到雲州,黃謙量迅速摸清方湛一切從簡的脾性,少不得要投其所好,展露一下州府官員的精神面貌,于是私底下要求大小官員午間必須在膳堂用飯。
但他哪裡真敢用大鍋飯招待禦史大人,便将自家用了多年的可心廚子挪來做起小竈,專供幾位上京貴人及有品級的州府官員使用。
此刻早已過了午時,面對眼前這一桌熱氣騰騰的三素三葷一湯一主食,桌邊的幾位卻都毫無食欲。
除了韓立煜。
他慢條斯理地淨手,舀湯拿馍,先吃了口醬瓜條,又吸溜了半碗湯。
坐在對面的黃謙量睜大眼睛看着他,一張四方臉上五官皺成了一團:“韓兄啊,這個時候了,你還能吃得下啊!”
韓立煜一擡頭,隻見一桌同僚正滿臉凝重地看着他,一時便不好意思繼續吃下去。
黃謙量苦着一張臉:“韓兄啊,你快幫大家想個主意,到底該怎麼渡過眼前難關啊!”
韓立煜擱下碗筷,雖說心裡多少有數,但還是問道:“大人所說,是何難關?”
“啊呀,你的心可真夠大的,擺在州府面前的難關還少嗎!”黃謙量閉了閉眼,細數起眼前的一座座大山,“葉陽縣民亂案被推翻,查出放火真兇另有其人,又由此牽扯出前雲州礦監田青的種種罪行,将才那案犯又在牢中試圖服毒自盡,再加上之前潛逃的罪吏至今下落不明,這樁樁件件,都是雲州府衙的失察之責啊!”
韓立煜倒是一下想起來,用飯前府衙内人人傳談案犯張金龍試圖在獄中自盡,問道:“那案犯想自盡,與咱們州府失責有關嗎?”
“怎麼無關,”黃謙量激動地唾沫橫飛,“你想想,他那毒哪兒來的?抓人入獄的時候,玄英衛可是給他渾身上下搜過了,幹幹淨淨地投入地牢,怎麼一夜之間就有了劇毒?”
韓立煜後知後覺:“大人的意思是,這毒是官府裡的人給他遞進去的?”
“你難不成忘了,幾日前罪吏從獄中逃脫,當時欽官大人就曾斷言,是官府内有人配合将他放走的,咱們府衙裡有‘鬼’!”
旁邊一位蓄短髭的方臉男子是本州經曆,聽到這兒不禁問道:“可方大人後來也沒有繼續再查此事啊!”
“啧,”黃謙量的臉皺得如同抹布,“查沒查能讓咱們知道?你還沒發覺麼,禦史大人自從來雲州督辦案件,一直躲在那個館舍裡,查案隻用玄英衛,咱們府衙的人,除了遞卷宗或是帶路,誰也沒能插上手啊!”
那位經曆官立刻感同身受:“還有那個冼七公子,天天在衙門裡瞎搗亂、胡攪和,纏着我們不幹正事,導緻這案子查到什麼地步了咱們都不知。說不定,這也是方大人把咱們排除在外的一招。”
黃謙量環視了一圈,肅穆沉重道:“在座的幾位,可都是在這雲州為官多年的老人了,眼看堂審判案的日子就在這兩天,咱們可得想個自保的法子啊!”
此話一出,幾人卻都陷入了沉默。
突然,黃謙量低聲問起韓立煜:“韓兄,我聽說方大人來雲州後,曾去過你家,你與他的老師淮山先生在泰州時是摯交好友,能不能請韓兄出面,去找方大人說項,好讓他在最後呈給聖上的文書裡,稍微替雲州府衙遮一遮漏?”
“這……”
面對這位有同窗之誼的上司,韓立煜心裡不屑一顧,想當初查案時他隻考慮人情世故和稀泥,如今出事了,又要靠人情關系來遮醜?
可他心中雖有不悅,到底也不能真的當衆揭短,隻委婉道:“可以一試,但恐怕沒用。方大人在雲州的這幾日大家有目共睹,其做事秉公無私,不像是會徇私的人。再者,我與他交談過,感覺他頗有城府、自有成算,不是他老師的面子能壓住的。”
黃謙量一聽都絕望得都結巴了:“那、那,徐大人,你來想想,還能有什麼明哲保身之法,畢竟府衙若被追責,咱們一個都逃不掉的呀!”
衆人一時又将目光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徐醇風。
徐醇風在雲州府衙中向來是不引人注目的存在。若說黃謙量的瞻前顧後中還有些左右逢源的底色,那麼徐醇風更像是一闆一眼的謹小慎微。
可這樣的一個人,此時卻不慌不忙地給自己盛了碗湯,從鼻子中哼出一聲渾不吝的笑來:“天塌了有高個兒頂着,飯不吃可就都涼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