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澆過身體,洗去一身污垢,将腫起的鞭痕處的碎石塵灰一并沖刷幹淨。沈離夏擡手撫摸,胳膊上、手腕處,深淺不一的鞭痕,拖拽導緻的擦傷……即使沐浴過,依然顯得狼狽。
尤其是剛剛被抽打的胳膊,淤傷經由熱水流過,刺痛與瘙癢難忍,在柔和的光暈下腫得發亮。
喬硯深刻意調整過水溫,不至于過燙,剛好是能讓人身心放松下來的程度,還有一股草藥的味道熏上來。沈離夏眯了眯眼,有些瑟縮,最後還是整個人屈起身,縮在木桶裡。
真體貼啊。她把下巴浸入水中,濕漉漉的發絲漂浮于水面上。
喬硯深應該是以自己為标準來的,這木桶對她來說有些偏小,整個人浸在水中時,熱水被擠得嘩啦一聲溢出,四處流淌。
望着前方的木闆,沈離夏擡手,輕輕地收攏手指,如孩子一般想要抓住飄蕩的水霧。
就像牽住那人潔白的袖角。
隻是霧氣無法被留住,很快從她手中鑽出,又一次緩緩升騰,消失不見,僅僅留下濕潤而轉瞬即逝的餘溫。
沈離夏惆怅地收回手。
實際上,喬硯深并沒有幫助她的義務。她們非親非故,甚至算不上朋友,隻是恰巧選修同門課程,有過幾次照面罷了。
彼時沈離夏很是張揚——也不怪她,作為本科生,卻能在學校專程開設的研究生課程裡發揮出彩,讓一向嚴苛的導師也誇贊不已。
她就是在導師的安排下與喬硯深交流的,正如現在,冥冥之中又有什麼讓她們在這異鄉相遇,成為來自同一故土的漂泊者。
沈離夏對這位學姐了解不多,她不喜打探八卦,隻是偶爾聽見有人讨論喬硯深,說她是精英家庭的獨女,行事交際頗有大家閨秀風範。沈離夏每次坐得偏後,喬硯深則喜愛前排,她們也少有挨近的機會,甚至有幾次是教室裡的對角線。
但某一次上課,喬硯深大概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隻得坐到後排來。那時是春天,馥郁的花香、鋪天蓋地的花粉不知攪擾了多少人的甯靜,引得驚天動地的噴嚏接二連三。
沈離夏并不喜歡濃烈的花香,總覺得太過恣意,反倒失了吸引力。
喬硯深穿着潔白的襯衫與淺色牛仔褲走過她身邊,襯衫腰部一條裝飾性的蝴蝶結系帶随風飄動,于沈離夏眼前掠過。
她在那一刻嗅見了輕柔而淺淡的味道。
很多人說,喬硯深是個好人,不擅長拒絕。
有什麼事找她,她多數時候都會樂呵呵地答應;即使是為難人的程度也不惱怒,會盡力去提供幫助。
簡直模範般的老好人,最容易被當軟柿子捏了。
可話說回來,她怎麼不算是在捏軟柿子?一般人也不會願意把麻煩攬自己身上。
沈離夏不是一個道德心強烈的人,自然不會從善良那一層出發。她想到自己大概隻是不甘願躺下受人恩澤。
苦難不會讓她寝食難安,但對喬硯深的虧欠感說不定能做到。
她從桶中站起,水聲回蕩在狹小的空間裡,涼氣絲絲縷縷擁上,卻并不寒冷。藥草似乎有着奇用,讓她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走出木桶,拿起一邊的毛巾,沈離夏迅速擦幹身子,将毛巾裹在濕潤的頭發上,然後拿起疊在椅子上的衣服。
這是一套寬松的黑色長衣,内襯輕薄,與季節相稱。袖口、腰帶染為深紅,隐約可見蜿蜒的葉狀花紋。沈離夏隻是看着也能感到價值不菲,輕撫過表面,光滑柔軟的質感自指尖傳來,含着少許涼意。
她不禁感到心中那虧欠直接量化為數字,如一冊賬本,嘩嘩翻頁。
與此同時,喬硯深正站在竈台前,對兩顆土豆、一捆青菜發愁。
平日她都是從外買吃食回來,或是去酒樓一類的地方解決。竈台幹淨得可以說纖塵不染,這麼久以來她定期擦拭清理着,可至今還未使用過。
隻是做點能吃的東西而已。
喬硯深拿起一邊的菜刀,将土豆握在手裡,神色一凜。
當沈離夏穿好衣服、慢吞吞地走進廚房,繞到喬硯深身後時,一切都遲了。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聲響,沈離夏探頭,忍不住喊出了聲。
“啥啊這是?”
喬硯深動作一頓。
方才還是圓潤完整的土豆此刻已經成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挂着少許表皮,表面顔色深淺不一,布着少許坑窪,簡直像被毀容了。
旁邊堆積着的東西則告訴沈離夏,不僅毀容,還脫了層皮,體積減了得有一半多。
沈離夏兩眼一黑。
除了學姐,絕對不會有其他對土豆這麼殘忍的人了。
喬硯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在做晚飯。”
沈離夏了然——學姐絕對沒下過廚。
“就這點東西怎麼辦到營養均衡,還有别的嗎?”她走到竈台前,從學姐手裡接過土豆,“實在不行,我們晚點去外面吃。”
“你如果現在餓了的話……”
“學姐是在刻意避人耳目吧?”
喬硯深把菜刀放在砧闆上,将“你怎麼知道”的問話咽下去,輕輕點了點頭。
不巧,這時候,沈離夏感到腹中緊絞,一陣小小的咕噜聲響起。
“無妨,随便弄點什麼敷衍一下就是了。”
沈離夏咧嘴一笑,從旁邊拿過燒水的鍋,開始忙活起給土豆剝皮。期間她的嘴也沒閑着,跟喬硯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學姐,你來多久了?”
“約有一個月了。”
“第六域是什麼?聽這裡版圖好像和我們那邊不太一樣。”
“世界分九域,為小域;又根據種族分三處,人域、魔域、妖域,稱大域。一至七域為人族所居,其餘則魔、妖占據。大域之間存有混沌縫隙,常人無法跨越,是天然結界,以免異族合流,滋生事端。”
“學姐好厲害。”
“此為書中所見,隻是部分地方還有含混不清之詞……”
喬硯深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上面别着一支中性筆。
“我來時身上僅剩此物,凡疑難雜惑皆記錄在上。倒是若尋得淵博之人,必然好好問上一番。”
“學姐,我之前看到你付錢時手上有藍光,那是什麼?你是在……”沈離夏斟酌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出那個陌生的詞,“修煉?”
喬硯深有些驚訝,點頭道:“是,那是靈力。通常境界不高者靈力微薄,常人是難以看見的,而你看得卻很清晰……”
“那學姐能幫我點個火嗎?”沈離夏期待地眨眼,把鍋端到她面前。
“不能。修煉分靈根,對應五行,為金木水火土。我是水靈根,點不出火。”喬硯深好笑地搖頭,“還是拿木柴來吧。”
實際上是水木靈根,不過目前對沈離夏而言,她透露太多也沒什麼用處。
等點起火開始煮土豆後,沈離夏的問題又來了。
“我看得很清晰,就是說我……”
“理應是有修仙的資質,待會随我來嘗試修煉。”喬硯深擡手,腕上的痣如一點墨印,“伸手。”
沈離夏把手搭上去。對方手心微涼,溫度偏低,興許是修行所緻,給人感覺相當矛盾,如一捧溫暖的薄雪。
學姐的手比她要小一些,骨骼也更纖細,瑩潤的手腕也似一截白雪。她垂眸,食指輕輕擦過那枚小痣。
硯深。沈離夏曉得這名字是寄予了厚望,願她成為學識淵博之人。而這如墨點的小痣則與此名十分相配,不知是它決定了學姐的名字,還是冥冥之中學姐名字讓這顆痣巧合地出現了?
喬硯深閉上眼,手中并無異象,而沈離夏卻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從兩人接觸處流入,溫潤、清涼,有如水澤,卻并不讓她排斥,隻是小心翼翼地、溫柔地沿經脈遊走,生怕她受傷,幾乎憐愛地緩慢撫摸而上。
她不禁輕輕顫抖起來,喬硯深有所察覺,睜開雙眼,與她視線相對。
沈離夏才發現,喬硯深的眼睛是深藍色的。
平日看難以發覺這奇異的色澤,靠近時卻猶如撥開了霧,得以望見一片深沉的海面。深邃的顔色中光澤星星點點,蕩漾着溫柔的漣漪,并非令人恐懼,反倒如要将她包裹,叫她産生深陷其中的念頭。
“放松。”喬硯深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