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散去,煙塵背後,被毀的鲛人之國現出本貌。
外圍已葬了許多,此地更是死氣沉沉。蒼涼的白沙下埋着數不盡數的骸骨,曾經繁榮的都城頃刻化為被磨平或摧毀的殘垣。
在這之中,遠方的殿宇盡管破敗腐朽,卻成了唯一能被稱之為保留較完全的地方。那裡便是滄渝沉睡又醒來的地方,是斷劍所在之處,秘境的核心。
那些會笑盈盈地喊“洛泱大人”,給帝姬的發間别上一株海花的鲛人,再也不存于世。洛川之主已經死去,她們的魂魄又能在洛川中安息嗎?
少年踏于白沙之上,跟在洛泱身後。她們走過原先是居所的地方,走過幻境中本是販售漂亮的珠玉與貝殼的地方,所有的生氣都消散。停下腳步時,沈離夏終于明白,此處是墓冢。
不隻是這片地方,甚至沉淵本身就是洛泱為滄溟及整個鲛人族所建起的、龐大的墓地。那些修士口中的秘境,不過是沉淵這處核心散發出的靈力所波及的區域。海獸與生物受蓬勃的靈力氣息所引,栖息此處,久而久之,成了一方天地。
神火愈是靠近宮殿,愈是躁動。那是邪祟的氣息,而所有鲛人都已經化為白骨,若還有人可能留在此處并成為神火不能容的存在,又被洛泱準許,那麼隻能是......
原來,她也已經死了。能存在于此處,不過是執念勾住靈魂,困于生死之間。
沈離夏并不意外,隻是事實被推到眼前時,仍有一分錯愕。她又一次望向洛泱,而對方亦在注視自己,微微垂下眼眸,唇角笑容苦澀。
起初是窸窸窣窣的細響,後則夾雜水流之音。層層砂石由她指尖牽動,凝為實體,與水交彙,被賦予含有生命的線,在沈離夏面前開始演出。
戰争拉開序幕。浩蕩的軍隊包圍鲛人的國度,戰士頑強抵抗,一時血灑白沙,觸目驚心。粘稠的鲛人之血亦是寶物,洛泱未将那些受傷而不幸落入敵手的鲛人的命運展現,沈離夏卻已明白了她們的結局。她看到圍剿的群衆中不隻有魔族,還有人類。
哪來不共戴天之說,利益面前自會同流合污。那是一群貪婪的修士,他們面目可憎,來到這深海的國度中時褪去所有翩翩風度,化為茹毛飲血的獸。
戰士們的身影散去,洛泱與滄溟并肩而戰的景象出現。在同一戰場上,兩人靈力如磅礴瀑布,毫不保留地傾出。白沙不過是粗糙而微觀地勾勒出畫面,而沈離夏能夠想到當時場面是何等壯闊,可這壯闊背後是兩人以命相搏的決心。
爾後,滄溟與洛泱分開,兩人各自守護一方。斬殺了最後一人,洛泱從血海之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靈力散開延展過整個國度,已沒有一絲生命氣息。
縱使有橫掃千軍之力,仍無法救下任何一人。
趕到滄溟那邊時,洛泱本以為她是受重傷而壓下了氣息,卻看到女人卧在白沙之上,身下已是一片血泊。她扶起友人,靈力無法渡入衰敗的經脈,亦挽不住正在消散的神魂。
滄溟沒有其他交代,隻希望她信守承諾,保護好沉睡在殿宇之下的少年。
白沙到此散去,回歸沉寂。洛泱輕歎一聲,“當時我身上所有物什,都已損耗在戰争之中。唯有手中劍,尚算一件可長久承載靈力的法器。”
沈離夏目光随白沙落下,沉在蒼白的沙地之上。此時血迹如雪消融無痕,不再能看出戰争的殘酷,唯有陷落後的死氣。
“所以,你才以劍為陣眼?”她問道。
“是。劍刃的一部分被我封于滄溟體内,注入靈力,維持她屍身完好不腐。”
似是猜到沈離夏要問什麼,洛泱彎下身,鞠起一掌白沙,又看着其被水流托起,如随風散去。
“這縷殘魂也是我所留,從生魂中剝離,因而能自由行動。我本以為兩成修為足夠,未想過意識自由,有着正常七情六欲,便也連膽怯一同繼承了過來。靈力維持此處堅固不破,我卻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始終不敢見她一面。”
洛泱聲音漸低。
“我本該告訴滄渝,在我記憶中與她母親相關的一切。你定然是想問我為何多此一舉,要讓她母親屍身完好,反倒引來誤會......但是,我想留給她一個完整的母親,讓她最後再看一眼,并且在這之中尋找她的痕迹。”
人沒有母親就不能生,也無法死。
洛泱的話輕柔地落在沈離夏耳中,叫少年沉默起來。若當真如此,又是誰讓她誕生,誰使她得以來到此世?她記憶中,談及幼時心中覺得親近的對象,竟不是具體的人,而是一條河。洛川,那條常年被白霧籠罩、水流冰涼卻溫柔的河。
兩成修為。這并非是築基,而是對于洛泱這樣少說有化神——甚至更高修為的人來說的兩成。當時戰事并無要就此結束的趨勢,她卻仍為完成諾言,将兩成修為與一身靈力傾注于此。
若說如此不夠,那她亦加以神魂鎮守。神魂不同于修為,虧了還能再盈,而是有去無回。她将這縷神魂定于沉淵,便是靈魂永遠缺了一片。
到死,也沒有收回。
女子閉起眼,沉默許久後才開口:“我将此處封住,外側無人可進,裡側則無人可出。此外,又燃一線魂香,鎖住她靈魂,免得遭遇不測......”
心血耗盡,一無所有。
“你問心有愧嗎?”
“……我有,洛泱也必然是有。她若真想忘了此處,不會留下神魂。”
并非是她害了滄溟,可滄溟的死終究是她想得不夠周全的後果。如今那唯一被留下來的少年恨她,也是天經地義。是自己失了約,将她困到恨意成心魔,修為停滞、壽元耗盡,卻因魂香牽引而無法意識到自身已死的事實。所有好意到最後全成錯,錯得荒謬,無可挽回。
沈離夏目光灼灼,視線落在洛泱身上,透過了她,看見更熟悉的身影。最初是保護的心意因失去而變得近乎偏執,偏執後步步皆錯。可她隻是想讓剩下的一切都圓滿,如此連保護也錯了嗎?
——忽視了對方意願的保護,或許确實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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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的空地上,回蕩着金屬相交的聲響。
劍意撩動四下海水,碰撞出壯闊的景象。喬硯深抽劍往後避開一步,讓對面少年劍尖貫過頰側,削下一縷黑發。她凝神定睛,轉眼間手中海水循劍意而凝,再無需靈力驅使,随她揮劍而頃刻化作細密雨絲。
滄渝提劍擋下,而雨絲遇她劍氣後消融不見,待劍氣散去時又聚攏,化為一條纖細涓流,如蛇般纏絞上去。
然而缺失靈力支撐,劍意在懸殊的實力差距下于滄渝而言不過是虛張聲勢。她往前幾步,主動迎上攻擊,一道斬擊将其化解。細流破碎,海水晃蕩,在殘留劍意的影響下如飛絮飄揚。
不再猶豫,一劍利落結束對峙,熟悉的痛從右肩襲來,喬硯深遍體鱗傷地倒了下去。她身上長衣早已被血污洇透,不再潔白如雪。
療傷後,滄渝如常把她放回水牢中,寒意刺骨,雙眼緊閉的女子呼吸微弱,似全然不省人事。
少年站定在欄杆前好一會兒,鏽蝕的金屬氣味發澀,泡在濃重的血腥味裡對她這樣嗅覺敏銳的海生種而言并不算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