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既然開了口,後面的話就順暢了:“杜爺爺的妻子,就是阿蕪。她已經死了。”
那兩盞幽燈在夜色中一點一點暗下去,亮又覆滅。
狐狸原本想寬慰她幾句,譬如生如朝露夏蟬,譬如滄海桑田,凡人生命短暫,興許青蛇幾十年前見過阿蕪,可放到如今,早已更改。
牆那邊響起兩聲咳嗽。不是豆兒黃。
狐狸忽然閉口不言。
狐狸的心惴惴地跳,竟然有點慌張,她腦中一時就全忘了要出口的話,好半響,狐狸才自己心裡道:青蛇自己能想明白,她又何必多嘴。
這麼一寬慰,心便靜了。
“···多謝你告訴我。”青蛇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自第一日見面,這小蛇便始終口吐人言,不曾更改,于是此時那些遲疑、怆然,便如浸入話中的雪水,難以尋覓,又處處可見。
腦中剛靜,狐狸察覺話中情感,隻當她不信,慌忙道:“是真的!阿蕪姓宋,你夢中說起的小茹,就是林婆婆,她和阿蕪一起長大的!”
“阿蕪長大了就同杜爺爺做了夫妻,還照看小茹,若你一直呆在阿蕪身邊,想來是知道的!”
“不知道。”青蛇的聲音再度響起,狐狸看見幽燈湮滅的光芒微微晃了晃,“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我隻記得阿蕪這個名字。”
除卻這個名字,剩下的全都不記得。青蛇擡頭,月色下茉莉花成了一片陰影,她好像在和狐狸講話,可又像在自言自語:“阿蕪長什麼樣子、我和阿蕪什麼時候見過,都不記得。”
阿蕪好像靜靜地躺在雪上,隻有那兩個字。
“狐狸,你什麼時候開智的?”
狐狸道:“生下來就開智了。”這句話一出,狐狸忽然想起一絲可能,“也許,也許是因為你在開智前遇見的阿蕪?”
所以不記得。
也許這是有道理的。青蛇不是生下來就開智,隻記得有一日從山林的清晨中醒來,一睜眼,突覺變化,自此成了個修煉的小青蛇。
“你說的有道理。”青蛇說着,忽然一個翻身,仰倒在狐狸身側,“睡不着,狐狸,想吃雞蛋。”
“···我明日給你買。”
這番夜話就在青蛇沒頭沒腦的轉開話頭中結束。
原本應該盼望着冬雪消融,就可趕上十五大集。誰知到了臘月初六,正吃早飯,天上又飄起了零星雪花,不依不饒。
狐狸心裡正嘀咕,别又要下大雪。
院門此時便被敲響了,賀清來打開門,卻看是小桃這個機靈姑娘,她臉上紅撲撲,跑得氣還沒喘勻,站在門口就快語連珠:“清來哥!杜爺爺說還要下大雪,等不到十五集會了,讓各家各戶先寫了采買單子,我爹去接我哥,順便一起買回來!”
“我知道了,這就寫。”賀清來說。
小桃擺了擺手,扭頭就跑:“兩刻鐘我爹出發,記得送到村口!我還要去跟芮娘家說!衣衣姐再見!”
最後一聲遙遙傳來,門前早沒了小桃身影。狐狸捧着碗,吸溜一口:“小桃再見。”
吃了早飯,狐狸趕忙研墨攤紙,賀清來伏案寫字。
賀清來先手寫下三四樣要緊東西,不過是些油鹽醬醋一類,他問:“衣衣,你要帶些什麼?”
“松子糖、雲片糕、花生糖等,随便買一些,都可。”
少年執筆,一字一劃寫下。
狐狸吃素,米面管夠就行,家中儲藏的土豆、白菜、蘿蔔等,狐狸吃一冬天也吃不膩。
賀清來又添上一些,便疊好紙張,記下誰家。
一個衣,一個賀字,署在紙張下方。賀清來抖了抖紙,吹幹墨迹,擡步便走:“我去送單子,你燒點熱水,我回來了好洗碗。”
“哦。”狐狸答應了,在鍋中添上水。賀清來熟知狐狸飯量,帶上小鼠、豆兒黃,每餐飯都是不多不少正好。
竈下仍有熱碳,狐狸往裡塞點幹柴,不多時鍋裡便冒泡,開始氤氲水汽。
狐狸起身,拿過洗碗帕子,開始收拾,誰知沒有防備,指尖剛碰到水,便覺燒燙,登時眼中漫上一層淚。
狐狸輕嘶一聲,指尖倒是無事,附身一看,幹柴熱碳,燒得正旺。
狐狸拿着碗走出院外,将手指沒入雪中,瞬間冰涼,才覺舒坦。
水缸就立在一邊,冰面日日破開,如今清冷冷水面恰巧映出狐狸面容,水面中屋檐重疊,枯枝橫生,隻見鏡中窈窕女子,雙眸含淚,無風蕩漾。
但狐狸好奇地彎腰細看,仍能窺見自己那雙眉眼,果真是一層水光。
狐狸又覺新奇,自己輕輕碰了碰眼下,那點淚膜靜靜擠在眼尾,不多時随風吹幹。
原來賀清來沒說假話,太熱了也會有淚。狐狸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