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都在灌溉水田,除卻木桶與水面碰撞、腳步不斷,幾乎沒甚聲音,無人說話。
待到了午飯時候,杜爺爺錘了錘腰,道:“我那兒有活血化瘀的藥酒,誰肩膀疼、腰腿疼的拿些回去,勤擦着些,再揉一揉,免得夜裡睡不着覺。”
聽見這話,梁庭立即道:“娘,我拿一些,你擦擦胳膊。”
梁娘子溫和地笑了笑:“真是年紀大了,每年隻這幾天農忙,還沒做事就渾身酸痛難受。”
狐狸沒怎麼同梁娘子說過話,此時便多看了兩眼。
婦人四十朝上的年紀,面容平凡,眼角已經攀上皺紋,稍顯瘦削,一邊的梁家叔父不聲不響從妻子手中接過農具。
雖然勞累,但衆人說說笑笑,似乎沒甚憂愁。
隻是這晚狐狸在屋子中躊躇半響,條條見狀,問道:“大王,你今夜不去澆水啦?”
“去,但是得再等一會。”狐狸覺得還須謹慎,今夜澆水,稻田裡過一遍水即可,免得太顯眼,明日又讓小桃和梁延這兩個聰明孩子發覺。
過了一會,狐狸悄悄起身出門,從賀清來門前經過,卻看院門開了一道小縫。
狐狸莫名,悄悄往院子裡看去,石榴樹稀疏樹影明晃晃打在地上,三隻木桶擱在門邊,正屋的門緊閉,傳來豆兒黃呼噜呼噜的聲音,同賀清來的呼吸聲真是一高一低、一長一短。
“怎麼門也不關緊。”狐狸嘟囔着,随手将院門拉緊。
緊跟着狐狸腳步輕快,提着兩隻木桶跑過小橋,清明夜中隻有一連串“噔噔噔”劃過,金銀花的香氣悄悄逸散。
度過這般夜晚五六次,便到了四月初十。
又是清晨,衆人今晨難得多睡一會,辰時五刻,才稀稀疏疏聚在田邊,稻田經過連日灌溉,如今又是水汪汪一片,澄亮地映着天光。
遠山傳來一聲鳥鳴,狐狸定睛朝山巅望去,白雲霧霭中影影綽綽數道山峰影,狐狸難得想起自己的狐狸洞,在其中居住修煉三百年,如今不過一年沒回去,不知洞前的河水上,浮萍花開了沒有。
心裡正想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忽然覺得胳膊被輕輕一碰,狐狸回神,芮娘正笑盈盈望着她,遞過來一塊桃花糕:“衣衣,吃糕點。”
狐狸接過花形糕點,咬了一口,歪歪腦袋:“怎麼吃着好像八寶坊的糕點?芮娘,誰去鎮子上啦。”
芮娘聞言一愣,臉上笑意不減,好奇問道:“你的嘴好厲害,怎麼嘗出來的?”
“八寶坊用糖與别家不同,用的是黃糖,小桃說的,好幾十文一斤呢,”狐狸略微思索,回憶着點心口感,“故此八寶坊的點心吃起來是微微回甘的甜,是很不一樣的,譬如孟家點心的雲片糕,雖然也甜,但是從舌頭上過去了也就忘了。”
“你呀,誰都比不過你厲害!”芮娘聽得驚訝,忍不住笑着捏了捏狐狸臉蛋。
小桃花點心三口下肚,狐狸咂舌,淡淡的甜味存在口中,靈光一閃,狐狸忽然低聲道:“是蘇昀給你帶的不是?”
村子裡開春農忙,元宵節後便沒有人再到平河鎮,中間杜衡倒是回來了一次,但也沒有過夜。
再往前想,狐狸還記得頭一次見到八寶坊的點心,便是去歲到芮娘家做客,蘇昀送去的那一盒。
其實狐狸隻是随口一猜,可看芮娘臉頰猛然紅了,便知自己猜對了。
芮娘合唇,腮上粉霞一片,這才輕輕點了點頭,湊到狐狸耳邊:“杜大哥捎回的,小桃給我送來的。”
狐狸點頭,好奇問:“他那個什麼試,好了沒有?”
“快好了,隻是等着官府公事,都還留在沐川,不知什麼具體日子能回來。”芮娘說着。
兩人說話間,一陣清脆銅鈴聲傳來,衆人回首看去,姜娘子高興道:“回來了!”
領頭的果然是大黃,身後又是兩架牛車,狐狸見過黑驢,還不曾見過這麼黑的牛。
入目如兩大匹黑緞,明晃晃的黑,背部小山一般起伏,正俯首踏實地朝田地走來,車轅子上是張伯父,另一輛則是個不認識的男人,三十上下年紀。
衆人迎了上去,大黃随着一聲“籲——”而緩緩停下。
狐狸探頭一看,正見三車後滿滿當當十來個簇新的大木桶,頂上搭着一層布,姜娘子笑道:“程老闆,近來生意好嗎?”
三十來歲的男人很豪爽地笑了,擺擺手從車轅子上跳下:“村民們的日子好,我的生意就好!全仰仗你們呐!”
這話讓大家都喜笑顔開,仿佛一股春風襲來,杜爺爺掀開那層布,狐狸隻覺眼前一陣亮眼的青綠——隻見木桶中滿滿當當的秧苗,仿佛剛從清水中撈出。
“今年的秧苗更好了!程老闆手藝精進!”杜爺爺摸了摸葉片,笑呵呵道。
不再多說,衆人擁上,将秧苗一一搬下,狐狸跟在賀清來身邊,這才看秧苗被布條分成一捆一捆,用褐色的油紙将根部包裹,滴水不漏。